炭火滋滋,屋内温暖如春。
孙传庭搓澡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几杯老酒下肚,渐渐开始倾诉心中不平。
一说朝中奸臣当道,二说崇祯政策朝夕令改,三说……长长令他有心无力,难以发挥所长,殊为可惜。
秦浩明耐心不错,始终笑眯眯的全程听完,偶尔附和一两句,愈发让孙传庭引为知音。
说起来也是人家开始信任他,才吐露长期压抑的心思,不再像前几次一样,时刻提防着自己,这是好事。
“杨文弱心中狭隘,无容人之量,经常对人不对事。高起潜则贪婪无厌,索贿军中将领,令人不胜其烦。
而天子又宠信二人,孙督和卢督过去俱都深受其害,破虏感同身受,只是……”
孙传庭倾诉完毕,犹自长吁短叹,愤愤不平。
秦浩明嘴角含笑,取过酒壶倒满酒,推过去给他,淡淡的说了几句便停下,不知是否继续往下。
孙传庭的性格和人生经历,几乎和卢象升如出一辙。皆生性耿直不善周旋,都遭到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双方陷害。
早在孙传庭还在陕西镇压叛军时,就和内阁大学士杨嗣昌闹得十分不愉快。
杨嗣昌虽然对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是书生气太重,只能高谈阔论,不懂得实际做事的变通。
他十分看不惯孙传庭的作战方式,认为破坏了他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多次以内阁的名义想遥控孙传庭。
奈何孙传庭也看不上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对他的命令置之不理,这让杨嗣昌十分恼火。
这种行为在官场上是十分危险的,毕竟你在外作战,而他的职位比你高,还在皇帝身边活动行走。
还有,孙传庭手下部队的监军是大太监高起潜的徒子徒孙。按照惯例来说,出来一趟应该会有大量的孝敬装进他的口袋。
可孙传庭治军严明,这些太监们出来一趟几乎是白干,这就惹怒了他们的上级大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虽然不能把孙传庭怎么样,但是可以对付他手下的那些将军们。
孙传庭率军征战,立功无数,可朝廷却没有任何的赏赐,各级将士没有任何升迁,甚至阵亡将士的家属连抚恤金都得不到。
这就是监军高起潜的“功劳”和“作用”。
崇祯十一年建奴大举南下,崇祯皇帝命令洪承畴、孙传庭二人立刻回援京师。
此时杨嗣昌和高起潜趁机黑孙传庭,他们找了很多理由折腾孙传庭。
没有了锦衣卫的崇祯,就仿佛一个瞎子和聋子,下面说什么就是什么,最后下旨对孙传庭严厉训斥。
并表示孙传庭不必进宫见驾,就在北京城外驻防。
而与他一起到来的洪承畴,其手腕和情商相当高,和杨嗣昌、高起潜的关系都不错,崇祯皇帝立刻派高起潜出城迎接,让洪承畴立刻进宫面谈。
这一举动搞得孙传庭很郁闷,以至于身心俱疲。因此上表称自己两耳已聋,无法继续作战,请求致仕还乡。
按道理来说,孙传庭已经服软准备辞官归隐了,杨嗣昌理应收手。
但是,崇祯皇帝虽然糊涂,但也知孙传庭的本事,不同意孙传庭的辞官请求。
并宣他进宫,准备让他负责河北、河南、山东一带的军政事务,这个职务已经和孙传庭的上级洪承畴平起平坐。
偏偏这时孙传庭犯浑,也或许真的伤透心的缘故,居然辞而不授。
这时杨嗣昌抓住孙传庭两耳已聋的借口,借题发挥说孙传庭在欺君,是因为他之前遭受的待遇,怀有不平之心。
崇祯皇帝的脾气一向说风便是雨,眼里揉不得沙子,最厌恶人家欺骗他。于是乎,立马把孙传庭下狱再说。
那个时候,正是秦浩明崭露头角的初期,勉强算是刚踏入大明官场,没有能力管孙传庭的事情。
但他的心里,却始终记挂着这位大明的擎天柱。
现如今,凭他的身份地位权势以及和崇祯皇帝的关系,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处理此事的最佳时机。
原本崇祯皇帝有意让秦浩明挟着大胜建奴余威,到西北帮助杨嗣昌剿灭李自成、张献忠等叛贼。
但被秦浩明婉拒并且顺势举荐孙传庭,拍着胸脯保证,西北战事有孙伯雅,请皇帝尽管放心云云。
秦浩明这番话自然不是信口开河,意图蒙骗崇祯皇帝,而是对孙传庭真的有信心。
纵观孙传庭过往对李自成的战绩,真可用碾压二字来说。
孙传庭在镇压叛军中可以说是战功赫赫,不仅生擒了第一代闯王高迎祥,并且把新一任的闯王李自成打的抱头鼠窜。
最后带着十几个亲信狼狈逃进深山,如果不是此时关外建奴进犯,朝廷急调回防的话,李自成肯定难逃一死。
可以说,历史上如果孙传庭有足够的机会,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安定大明帝国内外交困的王牌,辅佐崇祯皇帝再来一次大明中兴。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的个人性格必须改变。而这,就是秦浩明想和孙传庭沟通的目的。
“痛快点,秦侯爷尽管畅所欲言,但说无妨,不要有所顾忌。”
秦浩明话说了半截便沉吟不语,孙传庭心痒难耐,自顾喝了几杯酒,摸着颌下的短须,大声叫道。
他以文统武多年,早已不像大明的其他文官那样喜怒不形于色或城府极深,大多都随心所欲。
因为文人带兵将领分谋士和将帅两种,谋士偏柔,但将帅偏刚,将帅若不够刚强爽直,永远带不出虎狼之兵。
加上军中的规矩向来讲究直来直去,于是也就造成孙传庭不拘小节的性格。
“那破虏便斗胆说说。
至目前为止,孙督战功赫赫,平生未尝一败,可为什么却有牢狱之灾?”
孙传庭的军人作风甚合秦浩明的意思,比朝堂那些口腹蜜剑的文人好打交道许多。
敬了一杯酒,秦浩明身体前倾,撑着案几目光炯炯对孙传庭说道:
“孙督早年出身楚党,后和东林交好,却只推重杨涟、左光斗数人,不肯俯就东林。
你以知兵事敢任事得天子看重,却又以名臣自居不肯俯就皇权。孙督,我是铁杆的天子近臣,而你又是哪一派系?
楚党厌你,东林嫉你,天子烦你,阉党恨你。你立场不明,敌友不分,委实不智啊!”
孙传庭犹自愤愤不平:“可老夫此心只问是非,行事唯依对错,又岂是那结党营私之人可比?”
秦浩明长叹一声,摆手诚挚说道:“孙督可知,天子有错仍是至尊,东林有过仍是宰执重臣,杨嗣昌有瑕却可苟活,为何?
说句实在话,就你这个性子,若无千古明君在位,哪怕鹤立鸡群,才华惊世,也难以存活官场。”
秦浩明话说得很透彻,理讲得很直白,就差没指着孙传庭的脑袋说他迂腐,不知变通,不懂官场权谋之术。
“唉!”现在轮到孙传庭长叹一声,酒杯遥敬眼前这位比他年轻许多的后辈,细细品味他说的每一句话。
看来,自己长期醉心于军务,习惯和直爽的军人打交道,已然不适应朝堂争斗。
却是不知,文人相争,明处无风浪,暗中藏锋芒!
这软刀子杀人,比之战场厮杀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