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准备给天下换主人了吗?”太辛微微勾起了嘴角,“我劝太皇太后不要太心急,一来逸儿还小;二来,有资格坐上龙椅的未必只有逸儿,太皇太后要真心疼爱逸儿,就少给逸儿找麻烦;三来,皇位之争,不免生灵涂炭,太皇太后口口声声必提的黎民百姓,只怕又要遭殃;四来北有月氏,南有阿洛,对中原富庶之地向来虎视眈眈,难保不会趁虚而入。太皇太后如今执掌天下,想换一个龙椅上的傀儡确实不难,只不过为了不落人口实,不给人可趁之机,还望能三思而后行,找到了一击致命又斩草除根的法子再来下手也不迟!”
他说完,拉起地上的沐晨光就走,“孙儿不孝,先退下了!”
“陛下!”
太皇太后高声唤道,太辛充耳不闻,直出大门,上了龙辇,手伸向沐晨光。段恕启道:“陛下,这不是清凉殿,只要陛下高兴,怎样都使得。外有千万双眼睛看着呢,一个宫婢要是坐上了龙辇……”
太辛厉声道:“我说她坐得,她便坐得!”
段恕见他声气不对,不敢再言语。沐晨光的手被握在太辛的手心,还没使什么力气,就被太辛拉上了步辇,坐在了太辛身边。太辛的气息极不稳,眼中的血丝也不曾退去,沐晨光没有抽开自己的手,任由他握着。
龙辇被抬了起来,段恕高声唱喏,“启驾……”
然而就在这时,在段恕尖细的声音里,沐晨光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说:“小沐儿。”
这声音似乎是从梦中传来,沐晨光僵了一会儿不敢动,然后才猛然回头。
洛王府朱红的大门边,有人白衣出尘,黑发如墨,微笑如春风,就那么看着自己。
“大掌柜……”
沐晨光喃喃地道,声音低极了,太辛没听清,俯下身,“什么?”
“大掌柜!”沐晨光大声地喊出了这三个字,高兴地站了起来。
太辛吃了一惊,门口那名俊秀的男子已经道:“下来,小沐儿。”
“不许停!”太辛喝令抬步辇的侍从,可是沐晨光就那样跳了下去。从行走中的步辇上,毫不犹豫地往下跳,快有人头高的距离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容。
那是一种充满信心和光亮的笑。笑容在太辛面前延长,拉伸,放慢……
“沐晨光!”太辛大叫出声,伸出手去却连她的衣袖都没有捉住,她坠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那个人明明刚才还在三丈开外的大门口,眨眼间已经到了近前,身影轻忽得如同轻烟。
太辛怔怔地保持着伸手去拉人的姿势,半晌忘记了收回。
太辛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笑得那样笃定而明亮,因为她知道他会接住她。
毫不犹豫,充满信心。
他从未失手,从未令她失望。
沐晨光抱着他的脖子,不敢相信地看着这张脸,“大掌柜,我没眼花吧?!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的媳妇丢了,自然要找回来。”他看着她,上下打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在她耳边低声道,“在宫里过得不错,好像沉了些。”
沐晨光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在辇上,一个在辇下,如此近的距离里,太辛清晰地在脑海过滤所有的画面,可以肯定地确定,她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笑过。
一团幽幽的火焰在心里燃烧了起来,四肢百骸都被这灼热的情绪席卷,太辛的手狠狠地拍在步辇之上,喝道:“放下她!”
大掌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笑的时候和不笑的时候,几乎是两个人。冷下来的大掌柜黑眸变得极为幽深,仿佛可以吸人魂魄,他直直地看着太辛,没有说话。
被他抱在怀里的沐晨光,明显感觉到他的背脊挺直了,她有些讶异地回头,才发现羽林卫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将两人团团围住。他们穿着她已经看惯的铠甲,可手上却拿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精铁弓弩,锋利的箭尖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齐齐指向她和大掌柜。
三百张弓弩同时上箭,单调的机械声复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格外令人心寒的声响。
“皇上,你在干什么?!”沐晨光瞪大眼睛叫了起来,不过,在她看清太辛的脸色后,就愣住了。太辛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是有什么东西抽干了他的血液和温情,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像冰冷的玉石一样,眼眶却微微泛红,仿佛脸上的血色全聚拢在双眸中,只要一眨眼便要像泪一样淌下来。他没有看沐晨光,他只盯着大掌柜,声音也变得冰冷而毫无情绪,仿佛响在某个遥远之地,而不是在眼前,“朕命你放下她。”
这是沐晨光第一次看见太辛这样可怕的一面。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阳光明明还很晴朗,沐晨光却感觉到一丝可怕的寒意。
这寒意不单单来自三百张对准了这边的弓弩,同样也来自身边的两个男人。
大掌柜不笑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啊!他甚至已经换成单手抱着沐晨光,另一只手抽出了袖中的寒玉笛。
“别别别。”沐晨光吓得赶紧捂住他的手,“他今天心情不好,让我跟他好好说说,他会让我走的……”
“几个月不见,我的小沐儿怎么傻了这么多?”和太辛一样,大掌柜的眸子也定定地锁在太辛身上,此时却低头看了沐晨光一眼,“你看他,像是会放你走的样子吗?”
“放心,我一定会让他放我走,我手里有凭证的——啊,小心!”
最后一个“心”字还没有离口,大掌柜也发觉了包围圈外掠来的人影。这人影快极了,大掌柜大惊之下将沐晨光带到一边,整个人往后一仰,才堪堪避过这突然袭来的一掌,而身后就是已经上了箭的弓弩,根本没有退路。站在两人面前的是祥公公,祥公公看自己一掌落空,颇为意外,“敢在御前劫人,果然有两分手段。你的师父是哪一位人物?”
沐晨光低声道:“大掌柜,你不是他对手,快放开我。”
“我早就听说大内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掌柜凝神而立,以笛为剑,起了个剑式,“可是我今日必须将我的人带走,前辈,冒犯了。”
祥公公见了他的起剑式,眼皮一跳,侧身让过这一招,讶然道:“你是江家的人……不,你是江砚之!”
江砚之看着他避让的身法,目光掠过一丝锐意,“前辈是何方神圣?为何会使我江家的凌空步月?”
那一瞬,祥公公的脸色,真是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顿了顿,他终于道:“你想知道原因?”
江砚之当然想。凌空步月乃是江家独步天下的轻功秘技,历代以来都是传男不传女,而且必定要当家大掌柜才能修习最后一层心法。祥公公方才虽然只是轻轻一让,但衣袖飘飘体态轻盈欲举,正是凌空步月的最高境界。
“也罢,今天碰到了江家的人,我也不得不说了。你可知道,我和江荫平辈论交……”祥公公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同样好奇的沐晨光正眼巴巴等他下文,忽然眼前一花,只听大掌柜怒道:“前辈请自重身份!”
wωω_ тт kǎn_ C〇
然而已经晚了,趁着这一晃眼的工夫,祥公公已经把沐晨光扔给了最近的周昭,周昭还来不及扶稳沐晨光,横刺里已经伸过来一只手,将沐晨光拉上了龙辇。
这一番折腾让沐晨光头昏脑涨,跌在太辛怀里,太辛搂住了她,道:“起驾回宫。”
段恕还来不及唱喏,忽听祥公公肃声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小玉瓶,落在洛王府门前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瓶盖碎裂,一粒艳红的药丸倾了出来。祥公公拈起那药丸闻了闻,脸色忽然变了,“这东西哪里来的?”
沐晨光暗叫一声不好,那是康王给太辛的药,一定是她刚才被当成球扔来扔去的时候掉出来的!
祥公公脸色数变,慢慢望向沐晨光,“是你把这药送给皇上吃的?”
“给皇上吃药”这种事情,当然是撇得越清越好,她一脸无辜地睁大眼睛,“那是什么?春药吗?”
“这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谁说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
祥公公阴沉地盯着她,“丫头,你要是知道这药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你就没有胆子跟我在这里扯谎了,快说,你从哪里弄来这药?”
沐晨光被他盯得心里有一丝发毛,太辛淡淡道:“公公,料理好这名闲人便回去伺候太皇太后吧,清凉殿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至于这药——”
“这药是我的。”
太辛的话被江砚之接了过去,江砚之看着祥公公的脸,再看看太辛与沐晨光,忽然一笑。他一笑,所有的杀气都被收敛,似春风化雨一般,整个世界都光亮了起来,他的目光移向沐晨光,道:“傻丫头,那是我刚才放你身上的。这药一直由你服侍我吃,你难道忘了?这位公公虽说不是江家的人,不过既然和族长平辈论交,也算是我的长辈,你不用在他面前做戏,认了吧。”
沐晨光一脸为难的模样,“认了没关系吗?你不是不喜欢人家知道你在吃药吗?”
“你……你们给我闭嘴!”祥公公难得地有些气急败坏,“江砚之,你小小年纪就用这种药,要将江家家业置于何地?扛不起的担子就不要扛,用这种法子,你是想三十岁就见阎王吗?!”
龙辇上太辛的手一僵,沐晨光也愣了愣。只有江砚之,始终不温不火,面带笑容,“是,是,前辈教训的是。我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辈,这东西得来不易,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恳请前辈赐还。”
祥公公皱起了眉头,思量半晌,终于将那瓶子掷给了江砚之,“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我回头来找你!”
江砚之收了瓶子,低头施礼,口里说道:“多谢前辈。”俯身时漆黑眸子却在太辛身上一转。
太辛也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会,一触即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