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晨光看着他的侧脸,想到最初在余姑姑的屋子里见到他时,他对余姑姑的依恋之情,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趁他没看见,用手背拭去,借着秋风吹干泪痕,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道:“这里很美,他们会喜欢的。”
“谋逆之罪死无葬身之地,刑部批的案结是两人的尸首扔进乱坟岗,你不要跟别人说起——”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笑了一下,“我忘了,你都要走了,还跟谁说起这个?是我多虑了。”
他的笑容璀璨,眸子却是冰凉的,沐晨光心里一阵难过,一句话冲到了喉咙口,忍了忍,没忍住,“太辛,我留下来陪你吧。”说完,自己补充,“嗯,再陪你几天,我去和大掌柜说说,过几天再走。”
太辛的眼睛骤然亮起,听到她后面的话,所有的光亮再次寂灭,淡淡地道:“我的后宫佳丽无数,哪个不比你温柔美貌,要你留下来干什么?”
这也是。
比如散绮年,漂亮,家世又好,他显然也很喜欢,不然不会那样温言软语地对她。
像散绮年这样的美人,他的后宫会越来越多吧。
而像自己这样的,很快就会被忘记吧?
这种有点难过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滋味是什么?沐晨光握着胸前的衣襟,没有再说话。
太辛也没再开口,回程的马车里一路寂静。这寂静却并不空旷,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驶回京城,沐晨光才想起散绮年交代的差事,命忙停车,向人打听状元郎的府邸在哪里,太辛问:“你找许慎方做什么?”
沐晨光简单说了一下散绮年与许慎方的关系,不过把“三妹横插一脚,散绮年怒而入宫”这一段省去了,倒不是怕太辛吃醋,而是为了许慎方着想——好容易拼命救了皇帝的老婆,要是给皇帝知道从前两人有点瓜葛,对将来的前途有百害而无一利,那可真是白白搭上一条命。
她没说,太辛却听出了端倪,“是了,今天在殿上,是他替散昭仪挡箭的。”
沐晨光连忙道:“是啊,是啊,他对天家十分忠心。”
太辛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没说话。马车进了状元府,直驶入中庭。这座府邸是他钦笔点赏的,因为许慎方着实文采不凡,不单赏了宅子,还赏了奴仆田地。沐晨光不便暴露太辛的身份,只说是许状元的朋友。管家带着两人进入室内,许慎方俯卧在床上,已经睡着了。赤着的上身密匝匝包着好几重白纱布,背心还隐隐透出血色,一只手垂下床架,手里捏着一个大红荷包,上面绣着两只鸟不像鸟鸭不像鸭的鸳鸯,跟佩华殿里散绮年手里捏着的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
这奸情的罪证,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着!
“呵呵,他没醒,那就让他睡吧。”沐晨光干笑着,挡住太辛的视线,拉了太辛的袖子就往外走,“咱们去问管家就是了。”
太辛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淡青色常服,益发衬得她手白如玉,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身子便不由自主跟着她迈出了房门。
这一瞬有一种幻觉,不论她要拉他去哪里,他都会跟着去。
许慎方中箭虽然深,但万幸的是避开了要害。也就是说,虽然得在床上躺个三五个月,但三五个月后,又是生龙活虎了。沐晨光在状元府的庭院中找到一朵大红珠菊,进入宫门以后,交给一名宫婢送到佩华殿去,然后去了一趟披香殿,原本想跟傅碧容辞个行,傅碧容却去了钟禧宫探病。沐晨光将螺钿盒子里的银票掏出来给小频,“等才人回来,给才人吧。她的位分不高,三年后再进来的秀女,可不像今年这么打发了。这些你让她留在身边使用。”
入宫数月,值得带走的东西,也不过一条披帛,一道圣旨,还有半坛醉光阴。随意包裹了一下,她走出披香殿大门,天边已经堆满晚霞,半天的时间过得这样快,和大掌柜约定的时辰快到了。
下台阶的步子,不自觉慢了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太辛立在庭中等她,颀长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霞光。
纵然是一步三挪,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在马车里那种无法言传的逼人寂静又来了。
“那个……”
“收拾好了?”两个人同时开口,太辛顿住,“你说。”
“也没什么,我来原本就是想问问你,不册封的话,还能不能当郡主……我晚上便要出城,明天来不及了。”
“我就知道,如果没有好处,你明明出了宫,怎么还会转回来?”这话里隐隐有一丝嘲弄,他回头吩咐小太监,“传朕旨意,安乐郡主的册封改到今日此时,朕与郡主在宣德殿候着。”
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去了。沐晨光跟着太辛的脚步往宣德殿去。夕阳缓慢坠落,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明明该办的事都已经办了啊。
从披香殿到宣德殿,要走过一道长长的夹道。夹道中少有人行,偶尔才有一两个捧着执事的小太监,远远见了太辛便跪下来,夹道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路寂寂,唯有风吹动发丝、衣摆的声响。
沐晨光落后太辛两步的距离,抱着小包袱跟着,忽然间撞上了太辛的后背。她连忙止住脚步。原来太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脸望向西方,“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这两个字刚出口,就听到一个悠长钟声远远传来,依稀是钟禧宫方向。
紧接着又一下,再一下。
加上前面她因为出神而错过的一下,一共四下。
这是丧钟。
沐晨光脸色微微一变,这钟只为主人而鸣,宫中的主人,除了太辛,就是太皇太后了。
果然,太辛慢慢道:“太皇太后崩了。”他顿了顿,回过头来,“沐晨光,对不起,这个册封恐怕不能给你了。”
以太皇太后之尊,举国都要守丧,三月之内严禁吉礼。这个道理沐晨光当然懂得,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这个郡主其实要不要都无所谓,你……你去忙吧。”
太辛看着她,目光中有淡淡悲哀,“我再送你一程。”
最后一程。
从夹道出去,便是第二重金凤门,门内是深深宫苑,门外是朗朗乾坤。夕阳西沉,只余满天彩霞,在天边幻化出种种色彩,像是有天人在作画。
不论走得多慢,终于要止步了。
沐晨光心里沉甸甸的,但此时的太辛心里想必更沉重,她努力地一笑,“你快去吧。”
“我看着你走。”
“我看你走好了。”沐晨光道,“你快去……还有……”她看着他,两只眸子清清润润,在软红光芒中温润如玉,里面的关切与担忧,像水要满溢出来,“你要好好的,太辛,从此天下就是你一个人。”
那双曾经掌控他命运的手已经松开,从此他坐上无人能及的尊位,也要承担无人能及的重担。
“我知道。”温热酸楚迫上眼睫,太辛用力将这丝情绪压下去,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一路顺风。”
“嗯。”
目光如轻丝缚在她身上,狠狠收回的那一刻,心中似有血穿的伤口。太辛决然转身,往夹道上去。
沐晨光目送他的背影,整个人像是痴了。忽地,她猛然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连忙追上去,“等等,太辛!”
太辛蓦然回首,就见她在满天霞光中朝他奔来,白衣都被这霞光染红了。她跑到他面前,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满头秀发披散而下,“这个还你。”
太辛瞥了那支白玉簪一眼,“这是送你的。”
“这是你给我的订钱,可我只陪你一晚,它太值钱,我找不开。”沐晨光将簪子往前递了一点,“还你,那一夜就当是我送你的吧。”
太辛接了簪子,“转身。”
“干吗?”
“转身。”
沐晨光照做了,一双手拢住她散乱的发丝,绾成髻,温润的触感贴着头皮擦过,是那支簪又回到了她头上,她讶然回头,“我真的没钱找你——”
话被截断在太辛温热的胸膛里,他抱着她,格外地用力。
“没钱找,就欠着吧。”太辛的声音微微沙哑,眼睛里有丝水光,不知是霞光的投射,还是薄泪,嘴角却已经有了一丝笑意,“沐晨光,你要记住,你的下辈子已经被我订下了。”
下辈子要先遇上我。
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他一抱她,她的脑子又开始昏沉,想说一句“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太辛已经松开手,转身而去。
“下辈子见。”
他这样道。
是啊,要再相见,只有等下辈子了。
可是下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吗?
心底那丝不明来由的酸楚,在这个念头来临时汹涌而出,太辛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模糊,她捂住自己的嘴,不想让他听到自己的哭声。
他会……笑她吧?
她真是奇怪啊。已经得偿所愿,可以出宫和大掌柜团聚,为什么还会哭呢?
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忍着哭,霞光在她穿过一重重宫门的时候渐渐淡去,天边仅留下淡紫的一抹。走出凤仪门外,城中华灯初上,一辆马车在前方等候,大掌柜自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向她伸出手臂。
淡淡灯火照着他如玉般的面孔,漆黑的眼中含着温润笑意,夜色中的大掌柜清雅似仙。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梦想终于实现,她的大掌柜要接她回家。
从此远离这该死的皇宫。
多高兴的事,应该高兴起来才对。
可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她逆着光,江砚之在远处瞧不清脸色,到了近前才见她脸上全是泪痕,不由得一惊,“怎么了?”
沐晨光摇摇头,再也忍不住,扑到江砚之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江砚之僵住,“他对你做了什么?”这句话里有紧绷的杀气。
“没……没什么……大概是当不成郡主吧……”像是要把心里的眼泪一口气倒个干净,沐晨光哭得声嘶力竭,“太皇太后死了,我当不了郡主了……”
只有这个原因了吧。
她这么伤心,这么难过,一定是有原因的。
郡主是多么好的肥差,竟然就这样白白错过了。
她真的好心痛,好心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