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我叫杨佑,神仙保佑的佑。

杨老头给我起这个名字没别的意思,就希望老子皮厚、抗打,最好神仙保佑顺顺利利死在他后头,这样他挂了有人收尸,不至于烂在山沟里。

其实他打错了算盘,自从十九年前被杨老头从嘉陵江边捡回来,我的宿命就注定是孤独。老子迟早要去闯江湖的,镇水村这小庙终究栖不下老子这样的英豪。

老子心目中最景仰的男人,是老鹰山黑风寨的大当家——王大虎。他那一手双月流星锤甩出去,碗口粗的松树都能被捶碎。

前年他被官兵拉到城里菜市口砍脑袋的时候,我专门跑去看,当是送他最后一程。那天王大虎跪在两人高的台子上,带着枷抱着行刑小哥的腿,哭得心肝俱裂。

虽然被围观太婆们堵在几丈外,但王大虎那几嗓子实实在在戳痛了我的心窝子,孤胆英雄,至死方展现铁汉柔情,可叹可敬!

再后来,我开始仰慕嘉陵江边跑码头的郑二哥。

据说郑二哥彪悍无比,膀子壮得出奇,上面左青龙右白虎的刺青纹得相当精细,逢单日的傍晚便会带着一帮小弟出现在嘉陵江沿岸各个码头。来往的渔家没人敢惹,都得点头哈腰乖乖交保护费。

但后来村里有在江边做工的汉子回来,说那郑二哥是个码头上的挑货郎,黄皮寡瘦浑身挤不出二两肉。

我是不信的,大哥就是大哥,讲究的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轻易看到。

再说说杨老头,也就是我爹,杨槐,是镇水村里的医倌儿。行医几十年,治好的猪比人还多,所以好些长舌妇背地里偷偷喊他杨猪倌儿。

开始听到这个称呼,杨老头还去跟人争辩,直到隔壁村越来越多的人翻山过来请他去医猪,杨老头才认下了这个名号。

好了,进入正题。

我就是镇水村的头号村痞,村里人都这么说,当然,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但我镇水一霸的逍遥日子恐怕没几天了,杨老头要硬塞个媳妇来拖累我。哎,这事,得从我偷核桃那天说起。

那天,我带上黑娃、黄毛两个跟班,爬上了李秃子家后的一棵核桃树。

要说李秃子也是真够懒的,满树果子好些都裂开了口子,再不打下来,怕是里头的核桃仁都要被闷烂。

老子从来都见不得这些暴殄天物的事情,想当初还在学堂念书的那几年,夫子说过些什么?使劲挠挠头皮,对!有花堪折直须折,果子熟了别啰嗦!老子今天就给这懒鬼好好上一课,教他知道手脚要是不勤快,自家果子有的是人惦记。

我一脚踏一枝,双手将树干一握,屁股往后一撅,肚皮带起的力道立马传到手臂,树丫子轻轻一晃,识相地丢下了三五个果子。

树下的黑娃和黄毛拍着巴掌叫起来,蹦蹦跳跳地把果子往怀里捡。看来老子真他娘是个练武的奇才,还没使出两成气力,这老树就受不住了。

索性往上爬一些,踩上个胳膊细的枝子,再来。

这次我使出了八成力气,抓着树尖的枝桠一阵狂扭,树梢上的果子经不起折腾,纷纷抱团往下落。黑娃和黄毛叫得更欢了,我很是振奋,抱着树杈子抡起肚皮死命跺脚。这下不仅是果子,好些叶子也打着旋儿往下坠。

正当我杨某人在上头舞得心花乱颤、肉跳神飞,忽然“咔嚓”一声,踩在脚下的枝子不中用地断了,我跟着“嗷”一嗓子栽到地上。一块石头很不长眼地卧在树旁,又很不长眼愣是往我脑门上撞,“哎呀”!老子挂彩了!

黄毛和黑娃是我死忠的小弟,虽然只得五六岁,但见我摔了个四仰八叉,都顾不得捡满地的核桃,稚声稚气地叫着跑过来要扶我。

但第一个喊着我大名冲到身边的,却是李秃子。

李秃子听到动静火急火燎地赶上坡,抡起烧火棒就往我腿上招呼。我摔得个晕头转向半天没站起来,左腿根儿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不过!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抓起手边一把土就往李秃子脸上扔,沙土受力直冲面门,李秃子一时不敌,被逼得往后连退三步。我抓紧时机,钻进山后的林子,溜了。

林子密,不好走,费了我好长时间才钻出来,刚从小路转到村道上,抬眼就看见前面大晒坪上围了一圈人。

大晒坪是镇水村里专门辟出来的一块平整空地,正经作用是晒粮食,但婆子们认为聚在这里说人长短才最带感。

一圈人围在外面嗡嗡议论,三五个人站在里面拌嘴,期间不时掺杂些肢体碰撞。我伸长了脖子,哎呀,这不是黑娃他娘和黄毛他娘嘛!欸?她们怎么跟李秃子杠上了?

黑娃他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扯着黑娃的领子,卯着劲冲李秃子喊:“你凭啥打我家的娃!我家男人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骑在我们娘俩头上欺负人!镇水村还是人待的地方吗!有没有王法!”

黑娃站在他娘身边,正仰起脖子张着嘴哭,估计时间有些久了,现在上气不接下气闭着眼睛干抽。

李秃子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们……他们弄断我的树……我……”

话还没说完,又被黄毛他娘扯住了前襟。

“不就是揣了你家几个核桃嘛?老娘有的是钱赔!你凭啥拿棍子打人!要不是我跑得快,你是不是要打死我儿子!你说!老娘跟你没完!老娘这就拉你去见官!”

黄毛小弟同样战力不俗,正抱着亲娘的大腿死命扑腾,用行动为他娘助威。

两个孩儿他娘左右夹击,李秃子嘴笨,不无招架,几个回合下来始终在挨骂。

围观的大爷大娘们也不时加入评论,说什么的都有,但大意基本一致——李秃子不是人!

嘿,你个掉毛的铁鸡公,刚刚那一棍子打得老子走路都一颤一颤的,现在瘟了吧?“活该!”我跟着群情激愤了一小下。

估计是没有头发挡耳朵,李秃子的听觉贼他娘灵!我一嗓子过去,李秃子直勾勾盯过来,一双眼睛红得喷血。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拔腿就溜,直奔家门。李秃子跟在后面死活追不上,气得一路都在问候我娘。切,亲娘十九年前就把老子用盆装了扔江里,老子巴不得她天天走霉运,这招对我没用。

冲进自家院墙时,杨老头正蹲在檐廊下摊药草,我舒了半口气,进灶屋穿后门经菜园子直接溜上了坡。

兜兜转转一大圈,估计时间差不多,我摸了几个山梨揣着,一路啃回家。还没到菜园子,就听见杨老头的哭腔。

老家伙也不知怎的,最近个把月没事就往他老婆坟上来,一来就哭,一哭就半个时辰。

“珍珍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急,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要我怎么办呐!我知道你想我了,我也想你啊!但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去啊,杨佑一个人在世上,没个正形,又不长进,我放心不下!要不然,你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缓了一口气,杨老头继续念叨上了:“就说今天吧,杨佑不听话,踢垮了李秃子的核桃树,我赔了人家足足二钱银子啊!那该死的临走还要去了半筐鸡蛋,我的鸡得生多少天才攒到半筐啊!这些钱和蛋都不容易呀,杨佑一脚就踹没啦!”

杨槐这老头哭得带劲,三行鼻涕两行泪,用手抹了一把一把往裤管上擦。

我的心生生揪了两下,嘴里的山梨咽不下,背上的汗毛根根倒插。

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吧?杨老头神神叨叨,害得我一连三个晚上没睡好。梦里有人追杀我,说不能留我在世上独活。

不过这种情况,从第四天起就没有了。

第四天下午,杨老头带回来个女娃,他说那是我媳妇,来管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