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一行人马终于赶到了绥州城外的驿站,我拖着残命扑到床上,抱住被角厥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 驿站后院的鸡才叫一声, 卢劲舟就来拍门了。
“天都没亮全呢!再睡会儿嘛!”我翻身转到里侧, 大被蒙头。
“也罢, 那我先行过去, 今天公子就在驿站里好生歇息。”
歇息就歇息,小爷还不稀得去呢!我踹踹被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头露出来, 冲门口嚷道:“等着!”
辰时刚到,马车已经摇摇晃晃驶进绥州城, 卢劲舟让马夫直接往城里最大的医馆去。绥州城不算大, 我也少了晕车的折磨, 当马蹄落在鹤仲堂前,我还能勉强算做精神。
扶着石头跳下车, 还没站稳,卢劲舟匆匆吩咐刘侍卫随车安排客栈,自己带着孙侍卫急匆匆地赶了进去。
侍郎大人还真是急性子,我却不同,自有风度。退两步站在街上, 好好瞧瞧眼前的鹤仲堂, 漆木红椽赤窗棂, 铺面一字排开, 生生占下了大半条街。我抠着下巴感叹:绥州城的人当真体弱, 连带着医馆都养肥了。搓搓鼻子,抬脚进去。
原以为里面应该是人头攒动, 就算现在时辰还早了点,至少也该生意不错吧。没想到一进门,大堂中只有伙计一个人,站在一墙药柜前跟我面面相觑。
“诊病还是拿药?”
“我……刚刚下马车,浑身不自在。”
“那就先诊诊吧。”小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指指左侧屏风后面。
大堂左右两侧各立了两扇大屏风,一面刻着兰,一面刻着梅。看不清后面是什么,我只得绕过梅屏,和石头一上一下伸长脑袋往里瞧。
一条过道,隔出四间诊室,四个门梁上分别挂了“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的木牌。只有走廊口的甲子开着门,我走到门口探了探身子,房里的郎中头都不抬,继续看手上的书。我缩回脑袋,对石头丢了个眼色,两人一齐闪过去溜到走廊里头,正要扒着丙寅和丁卯的门看。
“不用挑了,今日只有我一人坐诊。”
我和石头对眼望望,乖乖回到甲子间站好。
“你们谁看啊?”郎中终于把书放下,目光在我和石头间来回。
“我我我!”赶紧在桌案前的凳子上坐下,右手扶额道:“一上马车就晕,一下马车就吐,大夫您看看,我是个什么毛病?”
“手伸过来我探探。”
我配合照做,大夫搭脉摸了半天,忽而眉头紧皱,忽而目光如炬,看得我心头颤颤,就连身后的石头都不自觉抓紧了我肩头。
郎中摇摇头:“不妙不妙。”
石头急得往桌上一扑:“我家公子怎么了!”
“是啊,我还有救吗?”
郎中捻捻胡子,若有所思,慢悠悠道:“脉象虚浮,元气不足,乃是气竭的征兆,若不及时医治,长此以往,必有大碍。一旦病发,轻则后半生下不了床,重则药石无灵,性命不保!”
“这么严重啊?可是,可是公子几月前也诊过脉,当时还好好的呀!”
“这祸根在身体里埋藏已久,现在才初露端倪,几个月前的脉象,没点水准的医者,的确难以号出来。”
切,往常给老子号脉的,那可都是御医,我别过脸不想搭理,无奈石头却听得入迷。
“可如何是好,回去我要怎么跟府里交代!”
郎中再捻捻胡子:“不过小兄弟也不必太忧心,你们运气不错,刚好我们鹤仲堂前些天进了一株千年林芝回来,对元气不足的病患大有裨益。我开个方子,加些灵芝进去,三服下去,包你药到病除。”
啧啧啧,这语气,跟老子当年在镇水村唬人买大力丸时一模一样!
石头继续激动,站在桌前把服药期间的饮食禁忌统统问了一遍,我一把将他推到桌边,死死盯着郎中:“你少唬我,药理什么的我也大概通晓些,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谁比我更明白,岂容得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咒老子早升天?老子这就换个医馆瞧瞧,要是发现你在瞎说,回来就砸了鹤仲堂,再打得你满地找牙信不信!”
那郎中眼神中带了些玩味,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公子初次来绥州城吧?”
“那又如何?”
郎中笑意更明显了:“公子尽管去别的医馆瞧病吧,绥州城中医馆还有一家,出了这个门,往西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只不过,它也挂着鹤仲堂的牌匾。”
“……”
尴尬,尤其尴尬,我点点头,领着新开的方子出来拖着石头出来。
大堂里的小伙计接过药方,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弹了好一阵:“一共是六十七两。”
“这么贵!”我和石头齐声惊呼。
娘的,这个数目,竟然比老子在王府的零用还高,要是放在普通人家身上,还吃得起个球!
“千年灵芝本就难得,加了这味药进去,价钱自然就高了些。”
我左右瞧瞧,折腾了一上午,现在外面日头都快当头了,医馆里除了我,竟没别的生意。正在愣神,恍然看见石头正掏出荷包,抖抖擞擞往外数银子,惊得我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揪着领子把石头扯出了医馆。
才一踏出鹤仲堂,候在一边的刘侍卫立马迎过来,低头压着嗓子小声道:“公子,客栈已经安排好了,请公子随小人过去。”
一路上被我搂腰搂得太久,刘侍卫看我的眼神都开始躲闪,我打个哈哈,只当没瞧见。
又拐过两条街,我们在一家布置得相当气派的客栈前停了下来,用青青新教的词形容,这个装潢就叫做雕梁画栋。我大手一拍:“龙腾阁,不错不错,是老子该住的地方。”说罢抬起脚就要往里迈。
刘侍卫拍拍我的肩膀:“公子,是这边。”
我转过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龙腾阁的正对面,赫然立了个牌子:打尖住店,里面请”,牌子后面灰扑扑的两层小楼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顺发客栈”几个大字。
我看看店门口的黑兮兮的柱头,还有门匾上同样发黑的红绸子,转脸重重拍了拍刘侍卫的肩膀:“住这里?”
刘侍卫脸上莫名其妙地腾出一抹红晕,结结巴巴:“大,大人说,这次出来要低调,带,带的经费也有限,不宜铺张。”
铺张?老子是王府长子诶!吃的住的像样点也叫铺张?娘的,算了算了,就当是为了青青,这点小委屈,忍了。
我甩甩袖子,背着手跨进了“顺发”的大门,打头就看见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坐了卢大人和孙侍卫两人,桌上还摆了几样菜。
“哎呀,卢大哥,你们倒是先回来了?来,一起吃吧!”我转头抬抬手,招呼石头也过来。
卢劲舟对我拱拱手:“此店客少清净,就是布置的差了些,委屈公子了。”
我干笑一声,卢劲舟才一颔首,又转头跟孙侍卫交头接耳去了。娘的,说的一起查案,偷偷摸摸干嘛。我气得桌子一拍,桌上的菜盘被震得叮当响。
卢劲舟和孙侍卫齐齐回头盯着我,我没个好脸色,愤愤道:“娘的,鹤仲堂就是个黑店!老子刚刚只是想找郎中治治晕车的毛病,结果被店里的家伙说成短命,非要老子买他店里死贵的灵芝药!”
“公子也去查访了?”卢劲舟似乎不敢相信。
“是啊,卢大哥前脚进去,小弟后脚就跟上了,依我看,这鹤仲堂就是个唬人的黑店,做的全是亏心买卖。”
卢劲舟脸上浮起一丝赞许,点点头:“公子猜得不错,我方才去找鹤仲堂的张掌柜,自称是岳州药商,想要谈谈药材买卖。我说可以给他更低的价,但是必须得大批量进货,可张掌柜屡次提的数额,都不像是一家大医馆该有的采买量。”
孙侍卫跟着补充道:“方才在下走访了城里的另一家医馆,发现竟然也是鹤仲堂的招牌。鹤仲堂垄断了城里的医药,按理说应该生意不错,但奇怪的是,绥州城的人若不是深夜急病不能出城,一般都不会到鹤仲堂里就医。”
我摸摸后脑勺,有些不解:“卢大哥,鹤仲堂固然可恶,可我们是来查时疫的,一来就揪着它做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当时绥州疫情爆发,朝廷派的药都是进了鹤仲堂的库房,之后御医来诊病救人,也是借了鹤仲堂的地方。”
解释了两句,我更不明白了:“朝廷还派药了吗?我怎么听说,时近年关,大臣们都忙得很,只是随便遣了几个医官应付了事。”
“流言蜚语!”卢劲舟桌椅一拍,吓得我往后一缩,“时疫岂是儿戏?若是处置不当,可能会祸及每个城镇,朝廷一直非常重视,工部官员更是不敢有半分懈怠!”
“是是是,说的是!”我头点得拨浪鼓似的,生怕卢劲舟再一个气头过来,直接把桌子掀了。
“绥州的时疫不是什么新出的疫症,工部都有记载好的对症药方。绥州疫情一上报,工部就挑了一队最有经验的医官过去,并随车装了足够的药材前去。但后来不知为何,绥州的疫情非但控制不住,反而蔓延到了京城近郊。”
卢劲舟缓了口气,孙迟再补充道:“更奇怪的是,工部派到京城周边的医官,没几天就把疫情控制住了,而此时,绥州才上报说有了好转。按理说,绥州的疫情若是传染力这么强,前去的医官应该也难免被染上,可回来的医官回报,他们在绥州一直无恙。所以……”
“所以,你们怀疑,是放在鹤仲堂的药材出了问题?”
对面的卢劲舟和孙迟看着我,齐齐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