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星湖堡

泰尔斯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权力的高墙。

在他私下暗示马略斯和史陀不妨派人“研究研究”搬去星湖堡的方案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星湖公爵即将搬离王都的消息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永星城的大街小巷。

“不太妙,就连红坊街的妓馆里都在传,说王子厌倦了王都的姑娘,要去别处‘练练长矛’,我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收假回来的哥洛佛凝重地报告王子,同时怒视旁边欲言又止的怀亚。

星湖卫队的一等刑罚官,老帕特森为此气得七窍生烟,他带着两位手下加上随风之鬼罗尔夫(“他看上去怪异又狠毒,殿下,很适合这活计,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可以指着他对大家说‘看,这就是多嘴的下场’。”帕特森咬牙切齿地道),气势汹汹地拎着鞭子,在闵迪思厅里到处“抓内鬼”,誓要查出是谁泄露了秘密。

“那肯定不是我啊!”

吃力地拖着大包小包的夸张行李,从家里艰难归来的D.D,在大门口被“抓内鬼小组”逮了个正着。

“落日可鉴,我们搬家的事我可没跟任何人提什么?你说这些行李?嘿嘿,我父母硬塞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们看连冬衣都塞进来了,烦死了真是……喂!哑巴!别乱碰我的幸运布偶小熊!床头必备的!”

闵迪思厅里一时人心惶惶,直到马略斯出面,温和又委婉地提醒老刑罚官:

王子搬家这么大的事儿,哪怕只是前期“研究研究”,也必然有不少风吹草动,再加上闵迪思厅每况愈下的财政(“我认为我们需要雇佣多一些人,厨子,园丁,马夫再到女仆什么?玻璃酒杯?这跟酒杯有什么关系?算了,我直接去问殿下好了。”怀亚·卡索耿直而疑惑的最后遗言),只要闵迪思厅里的每个人还有家人朋友,那消息泄露就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泰尔斯公爵为什么离开王都,街头的流言传得有板有眼,从“闵迪思厅历代公爵闹鬼传说”到“叛逆王子的逃婚传奇”,甚至“星湖堡藏娇说”这个说法有很多版本,主要争议在于女主角的身份和数量,甚至性别,因为闵迪思厅在王子归来后一直没(钱)招募女仆。

有趣的是,百姓们对“王子破产了”的说法不屑一顾,甚至一提出来就会遭遇哄堂大笑:“你知道光是闵迪思厅里的宝贝就值多少钱吗?王子连**的**都是金子做的,用得着你操心?”

谣言纷乱,愈演愈烈,以至于某天的御前会议上,库伦首相都忍不住亲自过问。

泰尔斯不便直接回答,于是巧妙地转移火力,顺便试探一下挽救闵迪思厅财政的可能:

“父亲,您怎么看?”

当时,英明睿智的凯瑟尔王正读着翡翠城的港口税报,听着裘可总管怨气连天的牢骚(“我身为堂堂财政总管,每月只拿五个银币的薪资,可曾在乎过钱财?可他们,这群南岸的奸商污吏,受益于陛下您的英明恩典才赚得盆满钵满,却如此自私自利,连这点小税都要扯皮?”),眉头紧皱心事重重,闻言只是不屑挥手:“滚。”

“他恩准了。”

从复兴宫出来后,面对马略斯怀疑的目光和史陀期待的表情(“陛下总不能让您饿死吧?”),泰尔斯公爵笑容灿烂,显得成竹在胸,稳重自信:

“陛下对闵迪思厅长期以来卓有成效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满怀信心与期望,衷心地鼓励我们:独树一帜,与时俱进,独立自主,开源创收,追逐卓越,探索未来”

砰!

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拍响桌子:“重点。”

公爵的笑容瞬间垮掉:

“没钱。”

于是又过了两天,王都里的街头流言就风向一变:

泰尔斯公爵为了反抗父亲安排的婚事(关于女主角是谁,也有赌盘推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赔率高到了不可能的地步,但是王子殿下的旧友,沃拉领继承人,科恩·卡拉比扬确实出现在了赔率榜末,落在一众名媛贵女之后),不惜放浪形骸以示抗议,引得国王雷霆震怒,在御前会议上当场发作,当着众臣狠狠扇了继承人一巴掌,令他立刻滚出王都!

“没人扇过我巴掌!”

训练场上,面对忧心忡忡的怀亚以及他手上那满满一盘的“护肤养颜药”,泰尔斯气急败坏:

“我没事,我的脸也没事!不是,我凭什么要让你看我的屁别的部位也没事!落日在上,我这次进宫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谋反啊!你们怎么就不肯信呢?”

在多种因素(主要是账本上越发触目惊心的数字)的作用下,泰尔斯索性放弃低调,不再掩饰,开始让马略斯大张旗鼓地清点盘库,派史陀后勤官与复兴宫总管对接,跟贵族事务院要来星湖堡的账本和地图,向璨星私兵嘱咐留守的事项,与警戒厅沟通好离开的时间,让其他人(D.D对此愤愤不平)采购好足够的物资,同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这样真的没问题?流言不会更糟?”怀亚皱眉道。

“相信我,”训练场上,王子咬牙切齿拉开弓箭,瞄着远处马略斯的屁股,“王子的屁屁,可受欢迎了。”

怀亚一脸愕然。

但很幸运,各色谣言仅仅流传了几天,就统统转向:

据闻,泰尔斯公爵在一场御前会议上言出僭越,国王怒不可遏,断掉了闵迪思厅的经济来源以示惩罚,星湖公爵不得不离开王都,自寻出路。

好吧,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在封臣与官僚中盛传的说法则是,在税赋问题上,星湖公爵的政治立场过于温,甚至同情远疆的大诸侯们,这开罪了得势已久的拥王党人,后者在御前会议上屡进谗言,终于打动了国王,逼得公爵远离政治中心。

嗯,此话也不算全错。

于是乎,某个工作日的早晨,天际初光之时,闵迪思厅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属于星湖公爵的车队缓缓驶出,去往城郊王家狩猎林附近的星湖堡。

“你确定大家都没意见?毕竟,这是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泰尔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困倦地趴在车窗旁,看着后勤官皮洛加跟留守的私兵和仆役们做好最后的交接。

“他们是王室卫队,而非谋士说客,”马略斯骑行在马车(驾车的人选原本是哥洛佛,但泰尔斯言辞拒绝)旁,皱眉翻看后勤翼递上来的账本,“发表意见不是他们的工作该死,为什么上个月又超支了?这么多护肤药品是怎么回事?”

马车另一侧,怀亚默默扭头,和罗尔夫热烈地交谈起来。

在清晨的寂静中,他们的车队赶上城门开启的最早时刻,在一片指指点点中穿出王都南侧的贤者门,途经几个城外的集市和村庄,越过牧河渡口,驶上“斩棘”托蒙德三世时期大力重修的复兴大道南段。

王都的南侧显然要比北侧繁华,一路上尽是起早进城的小商贩与雇佣工人,准备赶集的农夫和工匠,来来回回的邮政马车,甚至异乡的旅人,他们或驾车运货,或负箧徒步,从永星城附近的各个市镇赶来,三五成群,熙熙攘攘,时不时对与他们交错而过的车队评头论足。

“啊,我认识这车队,应该是这季度的巡游法庭,替国王去领地巡查断案的审判官……”

“拉倒吧你,连个旗帜都没有,这肯定是某家贵族的私生子,富得流油又不好声张那种。”

“你看这队伍的气势,啧啧,真牛逼,男人就该这样啊!”

“切,命好的杂种罢了,我要是生在那儿,也可以代替他啊!”

正值夏末,大道周围的草木植被郁郁葱茏,公爵的车队拐下大道,旅人减少,树木丛生,绿荫蔽日,鸟兽惊飞,周遭生机勃勃,野趣渐增他们进入了王家狩猎林的范围。

“卧槽,我发誓那是头熊!”

D.D惊呼出声,一时引得整支队伍紧张不已:“僵尸,拔剑!”

“别疑神疑鬼,”老兵杰纳德高声喝止他们,他摇摇头,“我看清楚了,一只野猫罢了。”

据马略斯说,从黑目时代圈定的王家狩猎林一直以来都是王室休闲野游,招待来宾的好去处,血色之年以前,先王艾迪不止一次领着群臣在此狩猎,而贺拉斯与海曼两位王子尤喜呼朋唤友,纵马狂欢。

血色之年,永星城受叛军与埃克斯特两路威胁,不得不关门闭城,于是整个中央领强盗啸聚,风声鹤唳,周围的村庄和小镇,包括许多贵族的封地几乎都遭了殃,狩猎林也变成了无主的荒地,直到《要塞和约》签订,王国之怒率领怒火卫队归来,重组中央常备军,将王都周围的叛军余孽与强盗乱军一扫而空。

至于战后,一来国库困窘,二来民生凋敝,况且铁腕王本人也对打猎宴饮并无兴趣,负责守卫维护的王家护林人没有赏钱可拿,商贩农夫们也无利润可分,于是纷纷散落到附近安家,或成为田庄佃户,或受雇做工,或加入璨星私兵,反倒成了常备军重组时的优质兵源。

“王国之怒的男爵庄园就在那条路往下,旁边就是中央常备军的军营,十几年来,他差不多把狩猎林变成了他们专属的训练场和演习地,”马略斯望着一条明显是被踩出来的林中小道,目光深邃,“但好处是,有常备军在此,谁也不敢侵犯附近的王家领地。”

从小作为贵族战马被养大的珍妮对这样的环境极其不满,时不时挣脱牵马人,嘶鸣着追击丛林深处一闪而过的鹿影或獾踪,闹得队伍一片手忙脚乱,又总是在泰尔斯努力呼唤之后,被树枝草木挂得满身痕迹,灰头土脸郁郁寡欢地归来。

“在马厩里它就是王后,没马敢跟它争,”老兵杰纳德乐呵呵地道,“但这儿的飞禽走兽没这个自觉,它不太满意。”

他们很快来到一颗标志性的大树下,守望人称这里是从前狩猎林还欣欣向荣时最受欢迎的宿营地,而那颗粗壮茂密,遮天蔽日,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大树则名为“星辰树”,有着不少关于璨星王室的传奇故事:

据说帝国末年,还是私生子的复兴王曾在此树下燃起斗志,立志闯出名头,摆脱野种之名;

也有人说五百年前的“拖延者”布拉德王子遭遇政变,携着九星冠冕,仓皇逃出永星城,便是爬上了此树才躲过堂兄“不幸者”凯拉的追兵,逃到英魂堡招兵买马,拉开“双星对峙”的血腥大幕;

亦有传说涉及四百年前入侵星辰的巨灵大公卡恩·特卢迪达,说他当年在此树下宿营,准备围困永星城,却在深夜见到复兴王立马持枪,向他冲锋而来,残暴可怖的“巨灵”于梦中惊醒,吓得连夜拔营,就此退兵;

还有人说三百年前,“胡狼”苏美三世就是在这树下邀请五位守护公爵狩猎宴饮,其中三位,从此再没能走出狩猎林;

甚至有诗歌言道两百年前,还是公主的“征北者”艾丽嘉就是在打猎之时,于此树荫下遇见了一位不载史册的神秘骑士,方才怀上生父未知的“狼敌”凯拉。

但以上传说,纵然“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儿”的D.D讲得再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把威罗、罗尔夫和怀亚这样的听众唬得一愣一愣,星湖公爵也全部一笑而过。

泰尔斯本以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茂密丛林,但行不多时,道路尽头豁然开朗:苍翠的丛林间,一潭蔚蓝的湖水闯入眼帘,它纯净如镜,倒映出蓝天上的纯白云彩,如梦似幻,一时令人分不清天地上下。

美景当前,包括泰尔斯在内,所有人都不由得驻足停顿。

“落日在上,”多伊尔兴奋地望着碧湖,“这比画上的好看多了!”

“等等,画上?”

怀亚反应过来,满面怀疑:“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来玩儿吗?”

“没到时候呢,继续往前,”马略斯难得心情大好,他没有理会身后对D.D怒目以对的人们,“那时候再惊叹也不迟。”

公爵的车队沿着湖边行进,草木越发低矮,眼前的景象更见开阔:

视野放远,湖水的另一端是一面高耸陡峭的山壁,十几道汹涌的瀑布悬挂其上,于岩石间冲出,直落湖中,如从天而降的银色巨幕。

“我的天,我在书上见过这个,说是在那下面练剑,能事半功倍,”年轻的见习先锋官涅希兴奋地指着宽阔的瀑布群,“有人想冲浪吗?”

“别信那些骑士,从那上面冲下来,你就算活着,估计也找不见那话儿了。”二等护卫官,“高佬”法兰祖克无情地泼他冷水。

泰尔斯同样为此等恢弘美景倾心,目光难移。

“那是牧河的下游支脉之一。”

马略斯很有耐心地为没见过此景的几乎是车队里的其余所有人解释道:

“河床在此跌落,形成瀑布,沉积出宽广清澈的湖泊,是为‘星湖’。”

星湖。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扭头。

果然,与瀑布相对的另一侧湖边,一座高耸的城堡出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山丘边际,三面环湖,建制古朴,唯有一道小路能绕上山丘,越过它的护城壕,直入其中。

与丛林,湖景,瀑布,蓝天,白云,山丘,城堡,一切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兀,给人一种静谧的沉醉感,人人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仿佛不愿惊扰这一角美景。

“而那,就是星湖堡。”马略斯驻马停息,悄然叹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泰尔斯。

少年事前做过功课,他知道,星湖堡的前身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黑目时代,里头全是学识精深却矢志苦修的落日修士。

但让这座修道院真正进入世人眼中的,却是近五百年前,一位名为苏美的老学士,他出身高贵却博学多才,在“双星对峙”的战乱中携家带眷,隐居此地,潜心研究神学经典。

直到血腥残酷的“双星对峙”,戏剧般地以两位(各自称王的)璨星相继逝世而告终,但他们麾下的“晨党”与“暮党”选边站队的国内诸侯们却在经年累月的战争、死亡、结盟、背叛中,结下了数代难解的血海深仇。

以至于当王国无主,王位空悬之时,纵观璨星家谱,竟没有一位继承人能同时服膺势力相当的两党诸侯,能不受争议地登位加冕,能不重燃双星对峙的战火。

(其实出于利益和局势,长达八年半的内战里,两党的许多成员都在不止一个阵营里待过,盟而忽叛,叛而复归都是常有的事,今天宴饮结盟君臣交心,就信誓旦旦争表忠诚,明天战场被俘绞索临头,便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东海众雄之首,辉港城的库伦家族更是反复横跳,在晨暮两党间灵活转换,四叛三归却还能安然无恙的神奇存在,以至于两任东海守护公爵的外号分别是“正午”和“子夜”。)

但幸好,王国的流血已经够多,多到冥夜祭祀都累死无数,星辰的男人也已经够少,少到没人再想披甲打仗双星对峙的八年间,无数百姓国民家破人亡,许多伟大家族就此绝嗣,其代价之高昂教训之惨痛,即便在内战频繁的星辰王国史上也堪称罕见,

剑拔弩张的晨暮两党,最终在落日大主祭的倡议与协调之下,勉强放下武器,进入永星城,在满是待葬遗体的冥夜神殿内展开艰苦的谈判(这也是永星城内,晨星区与暮星区的命名由来,它们以冥夜神殿为界)。

于是,作为“黑目”约翰的玄孙,年届六十的苏美学士或者说,后来的“断脉”苏美·璨星二世就这样被请出他所隐居的落日修道院,走出深林中的湖畔高堡,在两批虎视眈眈的封臣们簇拥之下走进复兴宫,登上历史的舞台,位临至高。

且不论这个决定之后让晨暮两党如何后悔,又如何让他们各自的联盟分崩离析,但苏美二世加冕未久,便遵照新颁布的《血脉法令》,将他在学士时代待过的、感情颇深的湖畔修道院修缮扩建,筑成一座城堡,赐封给长子埃兰,并册他为公爵,以示继承早定,不容争议,“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悉从此法不得有违”因为长幼继承争议而引发的双星对峙,从此了却残局,画上彻底的句号。

星湖堡,以及意义重大的星湖公爵,便由此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地头,我们将来要待的城堡?”怀亚表情震惊。

这句话让泰尔斯收回凝望星湖堡的眼神,他抛开沉重的历史,收回思绪。

好吧,至少……

王子心情舒畅。

他有房了。

绿化到位,湖景怡人,还有天然游泳池。

就是……

泰尔斯瞥了一眼马略斯鞍袋里的账本一角。

不晓得房贷怎么算。

“好地方。”

素来不善言辞的哥洛佛一边行进,一边点头。

“看看它的形制和地势:三面环湖,居高临下,通道狭窄,视野广阔,吊桥,壕沟,箭塔,瞭望哨,城墙的高度,交错的角度和防守的广度,”僵尸指着星湖堡的不同位置,“只需十几人,就能守得滴水不漏。”

“即便遭遇倍于己方的敌人围攻,若补给足够,也能固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比几乎不设防的闵迪思厅好多了。”

“天啊,你不能这么类比,闵迪思厅是艺术品,而这里,这里是,是,”D.D顿了一下,才憋出下一句话,“别的艺术品!”

队伍的另一侧,新加入队伍的,来自英魂堡黑狮家族的保罗突然叹息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我父亲告诉我,很久以前,每一位诸侯,每一个领主,都以拥有自己的家族城堡为荣哪怕花上两三代人的时间,穷尽资财,也要筑起意义非凡的城堡。”

这位博兹多夫家族的年轻继承人望着远方的城堡,目有惆怅:

“峻林城的天柱堡,荒墟的浮沙、流沙、沉沙三宫,辉港的踏浪宫和息潮塔,翡翠城的空明宫,刃陵城的血门要塞……虽然形制不一,风格各异,却无一不是历史悠久,难攻不落的名堡垒,更别提壮丽恢弘的复兴宫,那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而亚伦德的寒堡,我们博兹多夫的英魂堡,包括克洛玛家的翼堡,就连领地都是以要塞城堡而得名。”

保罗的话诚挚而怅惘:

“它们是我们扎根大地的防线,是骑士们不老不死的坐骑,是这片土地上最坚固的守护。”

话到此处,保罗长叹一声:

“但现在,这样的城堡却不再增加,甚至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让许多人开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却出乎意料。

“那是当然的,”多伊尔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到处漏风,一到夏天就蚊蝇虱子遍地飞,臭味不散,冬天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户哐哐响,怎么修缮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扫,维持功能就耗资颇巨,划不来。”

“所以我继母最后决定关闭它的大部分区域,只使用少数完整完备,新近装修的厅堂房间。而据我所知,越来越多的贵族和领主宁愿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抛弃了祖居的城堡,搬进市镇村庄。”

D.D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指,举下一个例子:

“更别提复兴宫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得……”

多伊尔倏然一颤,反应过来:

“老得忒有历史,忒有意义,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复兴宫可是用神力与魔法修筑的奇迹啊!”

原本幸灾乐祸的众人,闻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D.D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总之,无论什么城堡,再坚固也好,再伟大也罢,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保罗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毁了拆了,从头重建?”

此话让车里的泰尔斯也沉寂下来。

“我继母是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因为资金问题而放弃了,”D.D回忆着过去,“而且我父亲说,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我们至少住过那儿。”

他叹息道:

“若就这么拆了,有些东西,是重建不起来的。”

这话倒是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多伊尔眼珠一转,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再说了,万一又打仗了,那怎么办?”

保罗没有说话。

怀亚却在此时接过话头: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坚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善战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墙,武功盖世,英魂无数。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王子侍从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伟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墙,平凡普通,却无人知晓。”

此言一出,车队里的人们纷纷侧目,就连罗尔夫也面露异色。

“哇哦,真怀亚,你自己说的?”多伊尔惊奇道。

“不。”

怀亚低下头,表情复杂:

“小时候听来的。”

泰尔斯闻言一动,他想起姬妮向他转述的,米迪尔王储曾经的话。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队伍前方的马略斯突然开口:

“城墙厚重坚实,抵御外敌的同时,却也遮天蔽日累赘重重,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领主满足于坚城固堡,在城墙后安于现状,由此变得狭隘短视,不思进取,最终自食恶果。”

守望人这几个月里的长久积威让所有人齐齐住口,车队一时陷入沉默。

“也许不止如此。”

一直痴迷于堡垒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会看眼色,他没有理会现在是不是“长官训话时间”,自顾自开口:

“我祖父说,战争的手段注定越发丰富,特别是魔能枪出现后,无论是据城困守还是登城强攻,都变成了下下之策。”

“毕竟,再厚的城墙,再宽的城垛,也禁不住魔能枪持续不断的高温轰击,投石机震天撼地的高空落石。”

保罗叹息道:

“所以,这样的城堡,以后注定要没落,变成历史?”

“也许吧,”哥洛佛死死盯着星湖堡,仿佛要找出它的弱点所在,“但也许我们的后代,后世的人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筑出更坚固的工事,建起魔能枪也轰不破的超级城墙?”

“也许他们将更聪明,比我们聪明,”怀亚插了进来,他情绪失落,“想出不靠城墙,不靠堡垒,也能抵挡战争,抵御外敌、保证安全的手段?”

“也可能他们会更愚蠢。”

马略斯也加入了谈话,他叹息道:“他们或者会修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城墙,安于现状,自得自满,直到自以为是的城墙轰然倒塌,大难临头才悔不当初。”

泰尔斯仔细听着这场谈话,长久深思。

“或者他们无比天才!”

D.D兴高采烈的声音突兀响起,让许多人皱眉:

“为了真正的和平,我们的后人建造出没有瑕疵的,不可打破的,能隔绝一切的城墙堡垒,而两边的人,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彼此一根汗毛!”

多伊尔在马上一鞠躬,向着星湖堡得意地展开手臂:

“嗒哒和平降临!”

听了这番胡扯,车队里的大家纷纷白眼叹息。

直到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于是城墙高耸,壕沟深邃,位居两端的人们,彼此相望不能见,相呼不能闻,相谈不能知。”

所有人愕然回首:只见星湖公爵倚在车窗边上,远眺着美不胜收的星湖堡,目中却一片死寂。

泰尔斯幽幽道:

“直到每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孤独无依却无所察觉,痛苦挣扎却不知所以,愤怒莫名却无法消解。”

“直到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注定是墙后的囚徒。”

公爵的话让整个车队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马略斯策马来到窗边:

“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抱歉地挥挥手,坐回座位:

“不用管我,继续吧。”

公爵的车队继续行进。

见到了星湖堡,剩下的路途就短多了,他们很快绕上山丘,通过壕沟上的厚重踏板,驶入星湖堡。

但眼前所见,却远远比不上天边所感。

“我的天,咳咳,我还以为,咳咳,以为只有我家的城堡才年久失修……”

多伊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他轻轻一推就干脆倒下的堡口铁门,在一片灰尘中狠命咳嗽:

“这地方,多久没住人了?”

“上一任星湖公爵?”

哥洛佛绑起面巾,小心谨慎地踏入门洞,示意身后的人们下马:

“十八年。”

“小心些,殿下,”怀亚为泰尔斯打开车门,语气糟心,“这地方……”

泰尔斯走下马车,这才发现赫赫有名的星湖城堡,从城楼到哨塔,从院子到堡墙,近看之下处处破败,杂草丛生,铁器锈蚀,木具腐烂。

院子里的许多角落都变成了小动物的窝巢,当他们走进门洞,甚至还惊飞了栖息在头顶的一群蝙蝠,惹得珍妮火冒三丈挣脱绳索(“她看到马厩的样子,大概觉得买房受骗了。”泰尔斯事后解释道),高声嘶鸣连踢带喘,在闹得卫队一阵手忙脚乱的同时,又吓出了哨塔里的一群鸟,城墙上的三只猫,以及堡檐下的一窝蜂。

少年公爵不由皱眉。

好吧,没事,没事……

二手……不,毛坯房嘛。

“我们就指望在这地儿减少支出?”

后勤官史陀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靴子从一段倒塌的木门里拔出来,小声地向马略斯抱怨:

“靠什么,卖古董吗?”

“哈!”

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绕过凹凸不平的地砖,拨开一道道蜘蛛网,来到主堡的陈旧大门前,拉起门环,讽刺道:

“小心些,大家伙儿,我们在古董里!磕磕碰碰就是几千几万呢!”

听着大家伙让他闭嘴的话,多伊尔不以为意,笑着扭过头,准备拉开大门。

但就在此时,门上的一道闸口却突兀而开,从黑暗里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

D.D浑身一颤,向后摔倒,让所有人包括在铁索上练平衡的一只黑猫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悲号:“我的个落日乖乖女神在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卫队成员们纷纷按剑,直到被马略斯喝止。

“稳住!”

守望人(在踢开脚底的一片蛛网后)越众而出,将D.D一把拽起来:“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主堡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主堡里漆黑一片,气氛不祥,而在这黑暗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举着一盏不灭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卧槽!”看见这个人,D.D还想开口惊呼,却被哥洛佛和巴斯提亚一齐用力,拖到队伍后方。

佝偻的人影颤巍巍地跨过大门。

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动作缓慢,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在这个老人抬眼的一瞬,泰尔斯却觉得一阵刺痛。

“卫队,注意仪态,”马略斯整了整满是灰尘的服饰,转过身来,“这是星湖堡的看守人。”

泰尔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衣着简朴,眼珠混浊,明明看着他们,却像望向天边。

提灯的老人咧开嘴,露出不剩几颗牙齿的牙床,对他们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呵。”

老人的声音似有若无,带着幽幽的寒意,让所有人不禁背脊发凉。

“许久不见,”马略斯面色如常,礼节语气却无比恭敬,“但我相信您已经得到通知了。”

老人毫不动弹,在身后主堡的黑暗衬托下,他提灯的身影越发诡异:

“呵。”

卫队众人面面相觑,疑惑满心。

马略斯向队伍中的泰尔斯伸手,恭谨道:

“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泰尔斯·璨星殿下,星湖堡的新主人。”

泰尔斯闻言,不由得挺直腰板,露出微笑。

老人提了提灯,他的目光扫过泰尔斯,却毫无神采,仿佛无聊的例行公事:

“呵。”

“对,我们是来接收城堡的,尊敬的……”面对老人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的回答,马略斯深深鞠了一躬,呼唤出老人的名字:

“维塔诺·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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