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雪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好。”
两人又拥了一会儿,裴鹤谦忽然“啊”地叫了起来,拽了顾言雪就往车上推:“完了,完了,我们一晚上没回去,连个口信都没给家里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顾言雪看他急得满头是汗,倒笑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他们骂?”
裴鹤谦也不答话,跃上马背,猛挥长鞭,总算在午时之前赶回了裴家。
甫一进门,裴鹤谦和顾言雪还没下车呢,罗氏已拦在了马前,指着裴鹤谦絮絮叨叨好一通说。裴鹤谦在他嫂子面前还真服帖,别说回嘴了,便是连眉头都不抬一下。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罗氏才拿帕子盖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听哥嫂的话了,去哪儿,也不用告诉家里了。”
裴鹤谦借机下了马,扶着他嫂嫂道:“怎么会呢?”
罗氏一抬眼,指了他的脖子惊呼:“这是怎么了?红红的,什么印子!”
裴鹤谦忙掩住颈间:“我们迷了路,宿在野地,草窠里好大的臭虫,牙尖齿利,叮得人生疼。”
罗氏心疼这弟弟,左瞧右看,半晌,挥了手道:“算了,你不饿,顾公子也饿了。”吩咐身旁的裴忠:“你带他们去吃饭吧。”
待等罗氏转过照壁,进了内堂,裴鹤谦回到车中,小心翼翼地将那袭狐裘叠起,依旧用那织锦包袱密密地裹好了,交在顾言雪手中,这才扶着他下了车。裴忠立在原地,静静候着他二人,等裴鹤谦走到跟前了,才凑过去,低声道:“昨晚宝裘居的伙计来找过您,说那件货要二百两黄金,请您得了空再给送去,假如不得闲,吩咐一声,他也会来取。”
裴鹤谦吓了一跳:“二百两黄金?”
“是啊。大少爷若听说你一掷千金怕是得生气,我偷偷打发了他,没让大少爷知道。”
裴鹤谦点了点头,他原想着那袭狐裘再贵,两、三百两银子总也够了,却不想竟要二百两黄金,裴家不过是小康人家,裴鹤谦的吃穿用度都须跟兄嫂伸手,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金子,不由蹙紧了眉头。
顾言雪听了,却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带他们去吃饭。
裴鹤谦心里有事,饭也吃得格外地慢,顾言雪胃口却是大好,连吃两碗,才拍下了筷子:“待会儿,就去趟宝裘居吧。”
裴鹤谦怕见债主,愣愣地看着他:“等个一两天吧,我想办法筹些钱。”
顾言雪摇头:“夜长了,这梦也就多了,迟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记得叫我。”言罢,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且不提裴鹤谦在这边如何愁眉不展,单说东厢的顾言雪,一想到裴鹤谦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无人,便到院中捡了几块石头回来,拿张蓝布垫了,置于案上。接着又闭了窗,关了门,落了锁,这才到了案前,盘腿坐下,将眼一阖,气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来。半晌,只见他头顶淡淡地飘出一层白烟,水色的唇渐渐张开,“呼”地,喷出了一颗银珠。
那珠子不过是一粒龙眼大小,却是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浮在空中,滴溜溜乱旋,每转过个角度,便放出不同的异彩,珠辉流动,再映着个玉人,当真是如诗如画,丹青难描。
顾言雪右手一翻,将银珠合于掌心,口中喃喃,念念有词,不多时,只见他掌心涌出一团金雾,翻飞缭绕,将案上的石头密密地围裹了起来。待金雾散去,那蓝布之上已没了石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几锭光华耀眼的黄金元宝。
“笃、笃”叩门声响,顾言雪睁开双目,把银珠吞进口中,又拿蓝布包了金子,纳入袖底,这才应一声“来了”,站起身来,拔锁开门。
“走吧,我们去宝裘居。”裴鹤谦立在门口,脸色黯然。
“这么快就筹到钱了?”顾言雪有心逗他。
裴鹤谦摇了摇头:“先给个二百两银子,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吧。我家与这宝裘居常有往来,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
顾言雪哈哈大笑,将个蓝布包抛到他怀中:“我还真要你出钱不成?这一包足有三百两呢。”
裴鹤谦揭开包袱一看,丝毫不见惊喜,仍是沉着个脸:“哪来的金子?”
顾言雪便有几分不悦,当下把眉毛一拧:“偷的!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裴鹤谦把那布包原样包好,递还给他:“言雪,不管这金子怎么来的,你先收回去。”说着,静静望了他,眼色温柔:“凡事都有我。”
他话虽未说破,顾言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裴鹤谦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这金子多半是顾言雪往日“谋财”来的,他裴鹤谦是个谦谦君子,用不得这不义之财。
顾言雪想到此处,冷笑一声,把个包袱“啪”地往屋里一扔,带上了门,心道: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两黄金,你就自个儿慢慢还吧!
午后时分,裴鹤谦驾了车,带着顾言雪再访宝裘居。掌柜的只道他是来纳还重金的,唯恐黄金白银的堆在店堂里,落了贼眼,招惹是非,便嘱伙计看着铺子,自己引了裴顾二人,到内室相谈。
言谈间,裴鹤谦抱怨这狐裘开价未免太高了,掌柜的连连摇头:“裴公子,不怕您生气,我这便要说您外行了。众所周知,狐狸个子都不大,一般的狐裘,总要用好几只狐狸的皮拼接而成。您回去细细地看过那袍子没有?可曾找到一条拼缝?我告诉您:一条都没有!这袍子,是用整张的狐皮做的!”
顾言雪面寒似冰,掌柜的却说得眉飞色舞:“您想想,这得是只多大的狐狸?这狐狸不长上几千年、不成精,能有什么大吗?”
裴鹤谦微微一笑:“如此说来,这狐狸还是有来历的。”
掌柜的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只千年妖狐的皮,这狐狸生前,能变化人形,活色生香一个美人啊,听说还能点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异,怎么做了皮袍?”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话我只偷偷告诉您,据说为了捕杀这只狐狸,死了上百个人呢,我东家也是死里逃生,才带出了这张狐皮。”
掌柜说着,一抬头,正跟顾言雪对上了眼,不知怎么的,周身一激灵,连舌头都短下了一截去。
裴鹤谦赶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笑着问那掌柜:“竟有此奇事!却不知道当年捉这狐狸时,是个什么情景?这狐狸可是钟老板亲手伏下的?”
掌柜的镇定心神,擦着额角的汗道:“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传言,我东家轻易不肯提这事,讳莫如深。”一边说,一边思着自个儿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说着话,竟也会冒虚汗。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钟老板年近半百还降得了这等狐妖,着实硬朗啊!”裴鹤谦笑了道。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两年,他只收皮货,很少围猎了。这狐皮是我东家十年前带回来的。头五年,恐这东西沾了精气,有古怪,就一直锁着,没敢制成袍子,后来袍子是缝出来了,却一直没出手。一来,这袍子有些来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卖;二来,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我卖了二十几年裘皮,第一次经手这么个宝物,不想卖给个俗人,糟践了它。也就是顾公子,那风神、样貌才配得起这袍子啊。”
正说着话呢,外头一阵喧嚷,不多时,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近来,拉了掌柜的道:“您去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听了,回过头冲裴顾二人一拱手:“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当下,伙计引了三人到得门前,却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白额的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早失了威风,阖拢了眼,单是肚子一吸一涨,还看得出是个活物,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赶车的两条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摊:“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嘴,吸进口冷风,咳呛连连:“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左边的大汉手一伸,拽住了老头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那老头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了,推开大汉,护住掌柜,拱了手道:“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经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这才悻悻罢了手去,右边那人插上话来:“我们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定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们千辛万苦推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们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搅成了一团。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把了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他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俱是一惊,两条大汉都变了颜色,面面相觑,这二人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次听见。
那虎更是恨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恼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可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脱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那两个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就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着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顺风而行,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直把那猎猎北风、皑皑白雪,当作了假的一般。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这九溪一带的山,比不得仙霞岭的陡峭高深,多是些低矮的丘陵,南方地暖,虽是隆冬,仍覆着层植被,倒还苍翠,谷中溪涧纵横,淙淙水声不绝于耳。
顾言雪四下打量,眼见这路是越来越窄,附近也没有人家了,便让那闲汉把板车停到了路边,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裴鹤谦端坐马上,交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
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它?”
裴鹤谦摇摇头:“我相信你自有计较。”微微笑了:“你再任性,却也不是胡闹的人,总不见得,买了这虎来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说着便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来,袅袅娜娜、横遮竖掩,覆住了笼子。好半天,这云雾才散入了林间,再看那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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