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夜,裴忠永世难忘。
一近镇子,裴忠便闻到股烟味,前头人声喧嚷,嗡嗡营营,似煮沸了一锅滚水,裴忠隐隐听到“白雾客栈”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忙将车队安置在镇外,只身一人冲进了镇中,跑到街上一看,起火的果然是白雾客栈,二层的木楼被火舌团团围住,黑烟红焰,接天蔽云。
裴忠拖住个救火的镇民,急着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本镇人吧?告诉你,镇上出了狐狸精,这火就是狐狸精放的。”正说着话,那人向前一指:“看!来了!”
裴忠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架着个女子来到了客栈前的空地上。那女人像是受了伤,走不得路,群裾之上血痕斑斑,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面目。为首的男子裴忠倒认得,正是白雾客栈的顾老板,只见他满面怒意,一抬脚,将女人蹬到地下,抽出柄雪亮的大刀,架到女人颈间,高声呵斥:“好狠的狐狸!客栈都敢烧了!想烧死我?啊?快说,灵珠在哪儿?”
女子似聋了一般,垂着首,满头的青丝披落下来,遮没了面孔,也看不出是忧是惧。顾老板见她不吭声,揪住女子的乌发,劈手就是个耳光。女人头一偏,乌发散处,露出如雪容颜,裴忠顿觉五雷轰顶,当下里跃出人丛,一把推开了顾老板,将顾白氏护到身后:“你疯了!她是你妻子,怎么是狐狸?”
顾老板已急红了眼,并不答话,抡起大刀朝裴忠砍去,幸而裴忠习过些拳脚功夫,一低头让过刀锋,退后两步,待要说理,却见那些镇民一个个挽袖抡棍,逼将过来。眼见说理无望,面前又是黑压压的人堆,料必突围不过,裴忠万般无奈,一咬牙,将那顾白氏背到肩上,转过身,冲进了烈火熊熊的客栈。
客栈里,浓烟呛人,梁倾柱倒,不时有烧断的木板坠下,可谓是险象环生,裴忠脑中一片空白,背着顾白氏奋力狂奔,居然平平安安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
“往前跑有片林子,穿过林子,便是个深潭……”顾白氏低低嘱咐,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响。
裴忠扭头一看,显些跌到地上去,自己背的哪里是个美人了,分明是只白毛碧睛的狐狸。
见他骇得张大了嘴,那狐狸阖上眼帘,过了一会儿,许是歇过气来了,化出了美人的样貌:“你放下我,自己走吧。过了深潭,有道山梁,翻过去就是仙霞岭的腹地。一旦进了山,镇上的人便拿不到你了。”
“可是……你怎么办呢?”裴忠怔怔地问。
顾白氏微微一笑:“我是狐狸,你还要救我吗?”
裴忠并不多言,背起她又跑。眼看穿出密林,到得潭边了,西边却传来声声犬吠,且愈来愈近,火把点点,似一堆血红的眼睛,急急移动。裴忠晓得追兵已近,加紧了步子,发足狂奔,却听“嗖嗖”破空声响,裴忠右腿一阵刺痛,已然中箭。
裴忠人虽跌倒,心犹不甘,挣扎着爬起:“别怕,我一定带你走!”
白氏望着裴忠,凄然而笑,伸出手来,点住了他的眉心。裴忠只觉额间微凉,身子一麻,没了气力,再看那白氏,又变成了一只狐狸。
“咕咚”,裴忠被白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头顶合拢,白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会水,”裴忠望着裴鹤谦,“可那一夜,我在水里呼吸自如。后来,我才明白,她用最后的一点法力,把我藏在潭水里……她,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压住眼睛,好半天,才吁出口气来:“就那样,隔着千尺的潭水,我听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疯子。我着急,可我只能像石头似的沉在潭底。再后来,我看到一样东西沉了下来,红宝石一样,放着幽光。”老头忍不住,发出悲鸣:“那是她的心,一颗被剖开的心。”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潭边,天已经亮了,潭边到处都是死尸,昨夜捉捕我们的人,此时都成了尸首。我刚坐起来,便被几只狐狸拖了起来,押到一男孩面前,那孩子有一根雪白的尾巴。”
“是言雪吧。他为母亲报仇来了?”裴鹤谦的声音有些干涩。
裴忠点了点头:“镇上的人被他杀了个干净。”
“他父亲呢?”裴鹤谦愕然。
“据说就是顾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来。你说顾公子能放过他吗?”裴忠长叹:“他原本也要杀我,听说我背着白氏出逃,便放了我一条生路。而我,十年来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待续』——
细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头,裴鹤谦拧着浓眉,伫立雪中,不知想些什么。裴忠将他拉到廊下,沉声道:“顾公子杀人如麻不假,可我总觉着,他还是分是非的。”
“忠叔,您的心意我懂,”裴鹤谦抬起头来:“带我去看哥哥、嫂嫂吧。”
裴忠“唉”了声,收起烟袋,引了裴鹤谦朝灵堂行去。
到得灵堂,裴忠推开门,北风卷着雪粒涌了进来,满屋的白缦被吹得飘飘摇摇,说不出的凄惶,几案之上,一双白烛映着两座牌位。
裴忠将裴鹤谦让到屋中,拿过香烛、纸钱来:“您陪大少爷、大奶奶好好说说话。我到外头给您看着门去。”
裴鹤谦摇摇头:“忠叔,您回屋歇着去吧,天明前我自己会走。我回来的事,莫跟人提起。”
裴忠答应了,不再多说,出了灵堂,自外头将门虚虚掩上,悄然而去。
灵堂之中,裴鹤谦替兄嫂上过香烛,跪倒在蒲团之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也是,对着兄嫂的亡灵,他又能说些什么?要忏悔吗?太过矫情,且全无用处。许诺报仇?可这仇,他该如何去报?向谁去报?说到底,招来这场横祸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他自己。
跪了半天,地下的冷气透过蒲团,针尖般刺进膝盖去。可这点寒冷算得什么呢?黄泉之路,不知在地下几重,那里只怕是更冷。裴鹤谦垂下头去,十指几乎扣进了青砖地里:“哥哥……嫂嫂……”
“吱呀”寒风拍开了西窗,几案上的烛火晃了几晃,忽地齐齐熄灭,整间灵堂霎时湮入了黑暗之中。
“呜呜呜……”低低的呜咽,从白缦之后飘出,那里停着两副森然的棺木。
“呜呜呜……好冷……”
低垂的帷幔间传来女人的低泣。
“鹤谦……我们死得好惨……呜呜呜……鹤谦……”
“是嫂嫂吗?”鹤谦直起身来,紧盯着帷幔。
空中响起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便是无边的死寂。
“嫂嫂,鹤谦满心疑障。如若有灵,恳情一见!”裴鹤谦说着,深深拜倒。
一星绿火在帷幔后亮起,忽忽悠悠,愈燃愈近,愈拔愈高,似一缕青烟,又若一道人影。
“鹤谦,你不怕我吗?肯听我说话吗?”飘忽的声音,语调却是极熟的,正是罗氏。
裴鹤谦心下一热,恨不能扑上前去,又恐惊了亡灵,只得守在原地,重重点头:“无论生死,您总是我的嫂嫂。”
罗氏“唉”了一声:“有你这句话,我们死也瞑目。可鹤谦,在你眼里,是哥嫂重,还是顾言雪更重呢?”
“真是他下的手?”
“怎么不是?”罗氏惨笑,“那么好看的人,可是好狠啊,他杀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了连你哥哥也不放过?鹤谦,你不能让他逍遥法外……鹤谦……裴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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