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老天授意还是怎么,接连着几日的暴雨,让陈弈一案的堂审一拖再拖。顾淮良心中急闷,陈刺史更是坐如针毡。
其实此案本就疑点重重,先不说陈弈学富五车,为何要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真的去做了窃贼,又有哪家的贼明目张胆地将代表自己身份的玉佩别在腰上,还心急到好巧不巧地被一个侍卫给瞧了去?
然而,那晚的守卫是目击证人,不能用刑又不能抓,而陈刺史的调查也没有任何进展,一切合理的近乎诡异,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弥天大手掩盖了一切。
顾淮良身心俱疲,连带着对顾莲芜母女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只有顾韶茗每日抽时间陪着用膳时,顾淮良才能多些许笑容。
顾氏姐妹其实都长得稍微偏向顾淮良一些,但顾韶茗这两年来,在行为上无不是一个出色的女儿,对比顾莲芜的古怪又固执,还偏偏着一身刺眼的红,顾淮良更容易在顾韶茗身上看到当年曲尘花的影子。
曲尘花,几乎已经成了顾淮良为数不多的情感经历中,心头白月光的存在,神圣而不可侵犯。
顾韶茗聪慧,显然是抓住了这一点,而顾夫人无力管教,顾莲芜又没有太大的波澜,本来一个灰姑娘落到后妈手中的典型,在这般特殊情况下,居然成了最如鱼得水的一个。
好在已经夏末,如果结案快些,陈弈是有可能等得到今年秋闱的,尽管半个月的牢饭很有可能会影响陈弈的成绩与心态,但死马当做活马医,万一真的考上,那无疑也是喜事一桩。
陈刺史看着还是一无所获的调查,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和哪家结了愁。
无奈之下,只好请人找来那位目击证人,也就是出事那晚的守着考题的侍卫。
陈刺史看着那模样普普通通,脚步却嚣张无比的侍卫,额上青筋隐现,却仍摆出一副友好的表情。
“小的李三虎,敢问刺史大人来找小的,有何要事?”那侍卫随意拱手,算是行了个礼。
“李三虎,本官今日来找你,乃是有几件私事要请你处理。”陈刺史纵使心中气闷,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敢问大人,可是贵公子盗窃秋闱考题一事?”
乍然被人不留情面的揭穿,陈刺史脸上一暗,半晌,才严肃道:“你应该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本官的儿子,本官一定要保,如果保不了,且不说那栽赃陷害之人,就是尔等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者,本官也一样不会放过!”
那人神色状似一变,踟蹰道:“大人的意思是?”
“只要你在堂审时,说辞得当,本官自不会拿你如何,只要弈儿没事,本官还会大力嘉奖你!”陈刺史威逼利诱道。
却见那小小侍卫嘿嘿一笑,并不吃他这一套。
“敢问大人,这可算是‘颠倒黑白’?”
看着陈刺史话头顿时一噎,那人又道:“不过……”
“说吧,条件你开,只要本官可以开得起。”陈刺史摆了摆手,知道在利益面前,这种见财忘义的人,自然是不会坚守本心。
“大人真是爽快,”那人似是语气轻快,“小人要的东西嘛,不多,千两纹银即可!”
千两纹银!
陈刺史一口老血逼在喉头,顿时看傻子一样看向那人。
在东魏,黄金与白银的兑换为一比十,刺史作为一个品阶不算太高的朝廷命官,其监察实权却是让所有地方官都不敢轻怠,这也是为什么他凭借一个小小刺史,这些年能与顾淮良这个郡守平起平坐。
东魏鼎盛时,刺史一年年奉是粮食千石,而连年战事,导致百姓民不聊生,粮税难收,国库空虚,连带着这些文官全部遭殃,那皇帝老儿克扣俸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满打满算下来,他一刺史年奉不到也就六七百两纹银,再加上暗中不断捞油水,才足以使得整个陈府能有今日。
这刁民,一开口就几乎要了自己一年年奉去。
眼看着陈刺史犹豫的神色,那人笑道:“看来陈刺史并不乐意啊……”
陈刺史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咆哮道:“你当陈府是什么?!”
“官府啊。”
“看来陈少爷的命,也并不那么重要啊……”李三虎讥笑。
“你说什么?!”陈刺史大怒,门外侍卫听闻动静,马上进来,黑漆漆的铁棍指着李三虎。
李三虎冷笑:“陈大人,堂审前一天,证人受伤,可不是什么好事!陈弈小少爷救还是不救,全凭大人一句话,这舞刀弄枪的,小少爷还不知道要在牢里呆多久!”
陈刺史喉头一口气生生憋下去。
“好!好!好!”陈刺史怒极反笑,“本官给你这个买命的机会!”
一千两的票据很快呈上来,陈刺史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纸片,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还是自己在京城那两年,四处搜刮油水的结果。
“大人爽快,小人告退了!”李三虎满意告辞。
陈大人看着那讽刺的笑容,一口血涌上来,无力地挥了挥手,他颓唐地跌回了太师椅上,久久不能平静……
淮安城一处客栈上房中,一张手指清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张千两纹银的银票,还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绝尘容颜,近乎妖孽的细长眼睛里,寒光涌动。
无疑,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做得不错!”悦耳的男声像是透过天籁,带着中难以形容的空旷诡奇。
“是首领赏识。”地上那匍匐在地的侍卫,赫然就是才从刺史府出来的李三虎。
正午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纱窗,热切地洒进来,一朝放晴的天气,明明是个好兆头,却不知怎么,在这幽静地过分的房间里,窦生诡异。
李三虎悄然退去,只见那人站起身来,青白的手指像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上那近在咫尺的阳光,却在只剩一点距离时,有些阑珊地收回了手。
“这淮安的天,可不是一天放晴,就能改变的啊……”
莫名的声音喃喃,最终于空气中消失不见。
夏风拂过,吹开了案几上一本合着的小册子。
扉页上,“南梁国书”四个字,微微荡漾开来……
…………
转眼便到了会审的日子。
衙门外头,早就聚集了好些来看热闹的百姓。
顾莲芜得了娘亲的准许,也与顾韶茗一起站在门口不甚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因为身份尴尬,所以蒙着面纱。
只见顾淮良神色中正平和,陈刺史有些坐立不安,而台下跪着的陈弈,却像是有些没精神似的,两个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再不复平日里的玉树临风。
陈刺史暗暗咬牙,对顾淮良的恨意又加了一层。
却不知,顾淮良也是心中微诧,虽说那日抓了陈弈,却因为知道对方身份,所以虽是关在了牢里,却是吩咐下去,一切用度都不可怠慢了陈家少爷。
陈弈娇生惯养,略微吃些苦头是有的,但却万万达不到如此精神萎靡不振、面色苍白的状态。
陈弈跪在那里,话虽少,却坚决不肯认罪。
听着衙门侍卫振振有词地说出,到底是如何在陈弈少爷的房里搜出了迷魂药以及试题原样。
却见陈弈顶着精神不济的面容,跪在地上却是仍然朝顾淮良行了一礼。
“顾大人,可否听我一言?”陈弈说话明显有些中气不足,却仍强撑着将话说了出来。
“有话直说便是。”顾淮良抬手,示意旁边人给陈弈拿了一把椅子。
眼见着他这样精神不济却仍然彬彬有礼的模样,顾淮良也是惜才之心顿起。
“顾大人,可否请一名我不认识的人,随便写些字,要求百字即可。”陈弈仍是虚弱。
乍然听闻此要求,顾淮良一挑眉毛,陈刺史面色古怪。
只有面纱之下的顾莲芜,眼神轻轻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准!”顾淮良如此道。
遍观衙门外的人群,顾淮良随便指了一个看起来相貌温润,一身青衣的读书人。
却见那人一抬眼,是一张温和的面庞,明白顾淮良指的是自己,随即一笑,宛如春风拂面,花开满堂。
顾莲芜乍然觉得那人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诧然间,却见那人青衣袂翩飞间,已然提笔。
陈弈的眼睛被蒙上布条。
不过一炷香时间,墨落,笔停。
ωwш ¤тт kān ¤¢○
一时间,满堂静然。
早有人将那卷写好的字捧到陈弈面前,陈弈睁大眼睛,费力阅读,硬生生扛着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又是三分之一柱香时间,陈弈闭目想了想自己刚刚记住的内容。
“可以了。”
少年眼中再次被蒙上了布条,只听周遭静默了片刻,便有郎朗中带着难言虚弱的声音响起。
Www ◆ttkan ◆¢Ο
“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白佛言:世尊,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脱获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益。是等辈人,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若得遇知识,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是知识有大力故,复相扶助,劝令牢脚。若达平地,须省恶路,无再经历……”
满堂皆惊!唯有清朗虚弱的声音在公堂内不断回响。
“世尊,习恶众生,从纤毫间,便至无量。是诸众生有如此习……”
如此变态的记忆力,哪里还需要偷!
顾莲芜回头,却见那青衣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陈弈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一抹释然,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沉默地想起那未背完的佛经。
临命终时,父母眷属,宜为设福,以资前路。或悬旛盖及燃油灯、或转读尊经、或供养佛像及诸圣像,乃至念佛菩萨……
临命终时……
陈弈闭上眼,像是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飞速流逝一般,他的时间,要到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