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良到底是站稳了脚跟,毕竟叶家长女叶姹妩看上了顾淮良。
而顾淮良也从没让人失望,瘦弱的身躯下,以谦和之风,行雷霆之事,更是镇住了蠢蠢欲动的众商户。
如此情况下,淮安是从未有过的太平。
顾淮良满意地看着自己为朝廷交上的答卷——他是明安帝所需要的人才。
“顾大人,请用茶。”清冷的女声唤回了顾淮良的思绪,面前,一盏泛着香气的茶正带着袅袅青烟,氤氲了岁月。
他转头看向那奉茶的女子,女子眼底波澜不惊,任凭打量。
“曲姑娘茶艺无双,淮良受教。”顾淮良捧起那杯茶,轻轻哈气。
“这是今年最后一茬龙井了。”曲尘花如是道,“顾大人若是实在想这茶想的紧,银子到账,给叶老爷说一声,曲尘花必亲自奉到府上,何必日日出城来品?”
顾淮良来这守薇山,着实是太勤了些。
却见顾淮良摇摇头道:“你这里清净。”
女子坐了下来,摆弄着一旁的古琴,摇头叹气道:“清净地易寻,清净心难得。”
顾淮良失笑,随即准备转移这个话题:“曲姑娘会琴?”
“很久之前摸过一点皮毛,如今早忘得差不多了。”曲尘花调琴试音,“冬日里无事可做,权当消遣。”
顾淮良偏头,三分爱慕七分欣赏地看着女子。
女子习惯性垂下眼睫,避开了所有异样的目光。
手中琴音渐起,低回百转,还诉衷肠,似乎人的思绪,也随着这琴音,飘忽到了守薇山的千峰翠色外。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低沉清缓的女声回荡,没有江淮女子一贯的娇侬软语,清凌凌如同她的人,正是一曲《刹那芳华曲》。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顾淮良心思百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琴不是仙品,音不是上佳,配着骨子里的寂寞萧索,硬生生让顾淮良起了将她拥入怀中的心思。
顾淮良伸手,想拂上她的琴弦。
琴音霎时而止,却是曲尘花自己停下了弦。
“顾大人还是继续喝茶吧。”她不慌不忙,接着将龙井冲了第二泡。
“下雪了!”顾淮良默不作声收回手。
“雪后路难行,顾大人还是趁着现在,早些回去吧。”曲尘花面色不变,手上动作不慢,却是已然收了茶具。
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顾淮良当然知道自己刚才举动轻浮孟浪了,当下脸皮一红,只得讪讪离去。
雪天路滑,尤其是地面一层薄雾的时候。
顾淮良青衫映着风雪,有些艰难地行进,没一会,身上便染了薄薄一层雪粒。
眼见山脚下有马车经过,顾淮良心中一动,还是拦了下来。
“这位小哥,雪天路滑,可否载我一程?”
风雪掩映间,却见一只精细的柔荑自轿帘中伸出,涂着鲜红的蔻丹,是优雅妩媚,却又张扬的娇艳,在一片灰白的风雪山色里,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是你?”车内浮动的暖香,让顾淮良心神一荡。
马车中的少女一双精明的丹凤眼,流露出妩媚的甜蜜,车厢内似是有酒气散出,少女披着大红斗篷,似是惊讶地看着顾淮良。
“阿德,让这位公子上车吧,雪天路滑,在山里冻出病来可不好。”女子娇嗔,红唇似火,声音婉转,软语带着甜腻的香气。
“小姐……这……”那驾车的小厮似是为难,毕竟这是未出阁姑娘家的马车,一个大男人上去,总归是不好的。
“无妨,这是淮安郡守顾大人,不用避嫌。”女子落落大方地笑。
车夫听闻顾淮良身份,亦是放心许多。
车内暖炉上温了酒,顾淮良烤着手,感受着身上逐渐消退的冷意。
叶姹妩笑道:“大雪天的,顾大人这是去了哪里?”
“品茶。”顾淮良亦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叶姹妩是与曲尘花完全不同的女子,若说曲尘花是那清淡氤氲的茶,那叶姹妩便是暖香熏人的酒。
顾淮良想了想,似是觉得这样简短的回答有些不妥,又找话题道:“叶小姐呢?”
叶姹妩似是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笑道:“爹爹去出海送货了,娘亲身子欠佳,我来清点茶庄里今年的收成。”
顾淮良讶然,没想到这小小的商家小姐竟已经开始着手管着家中事务。
“叶小姐不让须眉。”顾淮良赞道。
叶姹妩眼波流转,轻声戏谑道:“比不得顾大人风雅,雪天上山品茶,不知品的是茶,还是人?”
顾淮良耳根一红,顿时不再说话。
“曲姐姐可是淮安首席的香茗师,顾大人还是与她少来往吧。”顾淮良乍然听得这颇具暗示性的话,眉头微皱。
叶姹妩见顾淮良眉间不悦,也是不再多言,涂了蔻丹的手执起那一壶暖酒,斟了两杯在手边的案几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叶姹妩轻笑,眼睛斜斜地瞥着顾淮良。
不就是文人风雅么?她也学得来。
顾淮良耳根泛红,却不好却了眼前人的意,只得答道:“如此甚好。”
…………
当晚,顾淮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手中一会儿执的是酒壶,一会儿是茶杯。
眼前的女子白色外袍,内里却衬着红色的抹胸交颈小袄,一半似火,一半似冰。
明明是那样清雅如月的脸,眼神却斜斜地看着他,凭空添着妩媚的甜。
顾淮良眼神幽暗,喉头处似有一团火在烧。
此后,他明白这不是梦。
那年冬天,至少是那一天,他的心里确实是住着两个女子,一个主动热情如火,似乎触手可得,一个眼神缥缈清冷如斯,却是不可侵犯。
但最终,人都是有劣根性的,那白衣女子,终究是因为某些触而不得的占有欲,而悄悄多占据了一些他的心。
“抱歉。”他对着叶姹妩如此说。
第二年,淮安大旱。
平时的天下粮仓之地,此刻却饿殍遍野。
荒年,富贵之家似乎从未受到影响,而他一心辅佐的皇帝陛下,似乎眼瞎了一般,只看得见近在咫尺,似乎唾手可得的南梁国土,压根儿无视了顾淮良一次次的上书请求,朝廷送来的救济粮,也只是杯水车薪。
泛着仙气的曲尘花终于被顾淮良感动,自赎身价,愿跟随顾淮良一朝救济,却发现自己除了烹茶弹琴,压根儿不能帮上任何忙。
开春来就已经昭告全城的婚事一拖再拖,顾淮良不愿提,曲尘花也不逼他。
叶姹妩顶着家中的压力,自愿站出来开设粥棚,组织救死扶伤不在话下,顾淮良心里感激,却从未忘记自己家中,还有另一个女人在等他。
在淮安断粮,大小商户都在观望的时刻,只有叶姹妩代表叶家站了出来。
救济粮一日比一日少,自己初到淮安,压根没什么资本买粮,能征的能调的都已经吃尽了。
打仗之际,粮食马匹都是军队优先,事有轻重缓急,谁能管的了淮安这档子事儿?
淮安断粮第三天,民众暴动,顾淮良不得已,武力镇压。
看着那些在尖刀下畏畏缩缩却眼中愤怒的群众,顾淮良沉默。
叶姹妩两天前已经回了叶家,曲尘花在家中的雨前龙井还等着他去品,他第一次反思,他这个郡守,到底该怎样做?
怔愣间,只见东街一簇火焰冉冉,叶姹妩一身红衣,娇艳如火,当街跨马而来。
“顾淮良!”叶姹妩一声清喝,骄傲如斯,“我叶姹妩,愿以淮安叶家百年粮仓做嫁,你娶是不娶?!”
顾淮良愣住。
台下,是数千万双百姓希望期盼的眼神,是叶姹妩目光灼灼的笃定,但他知道,他心里,同样有一双眼睛,清淡如幽深寒潭,是他青涩岁月里,最不可亵渎的记忆。
一边是天下百姓,一边是儿女情长。
顾淮良一横心,声音嘶哑道:“娶!”
…………
他再也没见过曲尘花,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
本来其实已经幻想破灭的曲尘花,在一朝了无音讯之后,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白月光,眼前,是叶姹妩的精明优雅果断入骨。
他是他需要的女子,也是他欣赏的。
但他仍记得,那白衣弹奏刹那芳华曲,面上无多少表情地替斟一杯酒的女子,也记得她“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坚定。
而那朵如火的玫瑰,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直到很久以后,久到他已然一朝遭变不复帝王荣宠?,久到他半生实行的新政革新被迫中断,被人污蔑为南梁逆贼,久到血色冲天,久到阿妩不愿受辱,先一步悬梁自尽。
那时候,他又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手中一会儿执的是酒壶,一会儿是茶杯。
眼前的女子白色外袍,内里却衬着红色的抹胸交颈小袄,一半似火,一半似冰。
明明是那样清雅如月的脸,眼神却斜斜地看着他,凭空添着妩媚的甜。
那时候,他明白了,他的一生,心里都住着两个女子,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却在自己的唯诺与摇摆中,轻易地就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