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冢顺道去广阔的天台上转了一圈,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视野开阔,远处东京塔挂着温暖红光,夜风拂面,稍稍驱散了会场里的喧闹,也让沉滞的思维一点点清晰。
他在栏杆前站了一会儿,深吸几口气,准备重新返回会场,三井不动产的一位副总还有一些法律问题要和他商讨。
“凉子婶婶,你不要怪水萌,我想,她有她的考量。”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有点耳熟。
手冢脚步停顿,他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我明白,我没有怪她。”这次是一个女人,语调很温柔,“她是我女儿,我自然盼她好,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应该多生事端。”
“这件事是我没有思虑周详,我会找个机会和水萌谈谈,您来参加她的婚礼,她一定很高兴。”
“恩……也许吧。”
脚步声错落响起,月色下一个颀长的影子转出拐角,正在交谈的两人均是一愣。
看清女人的容貌时,手冢的手指轻微的握了握,幸而天生的面无表情掩盖了片刻失态。
“手冢,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真田看着朝他们走来的那人,面色暗沉,显出不悦的神色。
“我站在这里超过15分钟。”手冢抬腕看表,镂空纹藤的指针端端正正指向十点,
意思很明显,这个地方是他先到,都怪他们没有事先四处巡视清场,所以就算是听也是光明正大的听。
“凉子夫人,您还记得我么?”他微一颔首,礼数周到。
带点欧式宫廷复古款式的西服,微微收腰,不是普通的黑,那种颜色更加饱满内敛,深咖啡色的窄袖衬衫,月光下水泽一样流转,溶解了黑色的肃穆,勾勒出清俊凝练的线条,映着他较常人瘦削的身线别有一番风致,金褐碎发,银丝眼镜,无与伦比的和谐。
弦一郎刚刚叫他手冢,凉子温柔的视线不敢确定的描摹着俊秀轮廓,“你是……国光?”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面上的惊讶绝不是一点两点。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手冢心里颇感啼笑皆非,原来今天两位新人和他均是旧识。
女儿嫁人了,却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奉为上宾承欢膝下,而把自己的母亲冷落一边,个中原因他不想去想,虽然这不难猜想。
若换一个场合,手冢应该很乐意与这位印象里无比温柔的阿姨叙旧,可现在,很突兀的,他一点心情也没有。
“抱歉,凉子夫人,我还有点事。”最先开启对话的是他,随意结束的也是他,这很没礼貌,家教甚严的手冢知道这点,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但这是真话,秦野副总还在等着他,他得找点事情做做。
迹部领着他的新娘跳了第一支舞,他们两个,在舞池里流转翩跹,跳出各种繁复的舞步,酒红色绸缎的裙摆旋转旋转,绽放出明丽花朵,簌簌擦过满地玫瑰花瓣,翻飞如蝶。
人群围拢成一个圈,为他们打着拍子,一曲舞罢,掌声如潮。
隔了片刻,舞曲再次响起,更多的宾客开始寻觅舞伴,纷纷加入到欢乐的氛围里来。
离了那么远,手冢现在空下来了,他看着依偎在华丽男人身边的美丽新娘,看她驾轻就熟的和各式各样的人碰杯,寒暄,酒杯里的液体仅仅略微减了几分,不过没人关心这个。
因为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灯影下无懈可击的微笑上,如此八面玲珑,如此擅长传情达意的一双眼睛,站在锐意耀眼的迹部旁边,并非黯淡了光彩,反而相得益彰。
母亲是西园寺水萌的忠实粉丝,常常夸奖她是年轻一代难得的德艺双馨的演员,他被拉着陪着看了几集,确实情感丰沛,演技不俗。
秋瞳剪水,泪光盈盈,当那双眸倒影出恋人的面孔,男人都会有一种错觉,她爱你爱到发疯。
彼时对演员的肯定,然而此刻,手冢心底却隐隐起了些浮动,类似于某种不明所以的失望,仿佛哪里不对劲了。
微微扯了扯唇线,他告诉自己,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忍足侑士刚刚从舞池下来,眼光随意一扫,望见了角落里一人独酌的手冢,微微笑了笑,也尾随着他落座。“怎么不去跳舞?”忍足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很随意的问。
今天迹部景吾是没指望了,手冢太冷,真田太严肃,幸村太腹黑,相对平易近人的优质帅哥忍足侑士人气暴增,这不,他屁股还没坐热,又有美丽的小姐前来邀舞,忍足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表示自现在不便接受邀请。
手冢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决定还是保持沉默为好,眼神里的责备意味却很明显。
他好不容易能清净一会儿,忍足这只花蝴蝶一来,把花花草草一并引来了。
视线掠过桌子上的两个空酒瓶,忍足知道这样推杯换盏的奢靡酒会的确不适合手冢的性格,从来不懂得去放柔面部表情的男人,可是他今天有点反常,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耐烦。
“我以为你早该习惯的,”忍足坐在对面,窝在单人沙发里,伸着比例完美的双腿,懒洋洋的笑起来,考究精致的西服配着他眼里漫不经心的懒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耐人寻味的魅力。
说实话当初他对手冢会接受迹部的邀请出任财团法律顾问感到不可思议,只能说迹部确实有本事,能将这个个性正直到近乎呆板无趣的男人拉入阵营。
手冢国光这一年的表现,足以证明他的眼光独到。
迹部景吾是个类似尼采式的人物,拥有矛盾的价值观,一方面享受无情挑衅的争斗,另一方面欣赏完美和艺术的高雅,对宗教始终抱有恶感,觉得那种东西会削弱强者的勇气,唯我主义的思想招来毁誉参半并不令人奇怪。
当初迹部找到他的时候,手冢刚毕业入司法界两年,是个标准新人,却已见多了业界内名目繁复的权钱交易,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积弊,当局者往往有心无力。
虽然他已经不会像十五岁的少年那样愤世嫉俗,说信仰伟大崇尚正义的人生观没有收到冲击,那都是骗人的。
只是多少磨平了少年心性,学会了妥协,学会了转圜。
国中时代引为对手的冰帝部长结束了留学生涯回国接手家族事业,要想在公司高层重新洗牌,将那些依仗权势倚老卖老的腐朽董事驱逐出权力中心,第一步,迹部必须培植自己的人。
迹部很清楚手冢不是那种单纯能够用权势来收买的人,说难听点就是固执死板不识时务,可这也是他的优点,因为手冢同样不会被别人收买。
法律顾问的空缺放在他面前,意气风发准备一展拳脚的华丽男人笑容张狂。
的确是个美差。
可是争权夺势的游戏,他实在兴致寥寥。
迹部对于被拒绝并不惊讶,仿佛那早在他预料一般。
“你坚守的是什么?公平,正义?”这个眉宇张扬的财经新贵语含讽刺,眼神不屑,“别笑死人了手冢,要想达成目的,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成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银座夜景声色繁华,尽数铺陈脚下,“金钱和权力,你就能随心所欲的玩。”
眼神清冷的男子没有反驳,不敢苟同的蹙紧了眉,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迹部说的部分是事实。
“与其空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何不试试看,迹部财团法律顾问,本大爷给的绝不仅是一个虚名。”迹部景吾笑容放肆,眼神笃定。
有些人,威逼利诱即可,有的人,却需要引为知己,需要交心,比如忍足,比如手冢。
洞察人心的犀利,着实高明。
这一年他做了想做的事,也必须要做一些不喜欢的事,其实是公平的。偶尔心底也曾有一闪而逝的迷惘,偶尔会质疑当初的决定,他通通选择无视,手冢国光,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一口饮尽残酒,甘醇馥郁的液体滑过喉咙,清冷,烈性,纯粹,带来灼烧般的快感,他想也许有的人真是天生喜欢自虐,手冢放下杯子,“大概是我修为不够。”
隔了透明的被壁看舞池里相拥而舞的一对璧人,光鲜亮丽的身影,都扭曲成了怪异的残像,一场纸醉金迷的婚宴,粉饰太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突然觉得反胃。
“手冢,你有事吗?”忍足看他拿起西服外套,像是要走的样子,开口问道。
“啊。”
“你没问题吧,喝了不少,”跟着站起来,忍足笑的殷勤,“要不我送你。”
手冢穿西装的动作停了停,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忍足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抖抖手臂整理衣线,抬手将纽扣扣好,手冢抬头,冰着一张俊脸,“忍足,你失恋了?”
“啊?”某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虽然我是男人,可我长得不像迹部。”丢下这句话,手冢转过身体,干净利落的举步离去。
忍足侑士挫败的扶额,感慨遇人不淑交友不慎,大概是他泡在手术台上太久不问世事,还是他应该对能面无表情说出这种话的前青学部长佩服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