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尘的祖父是个爱刀之人, 他的书房里,摆着两把制作极其细致用心的□□。她没有细看过,但是在今年的授刀仪式上, 祖父把其中一把给了她。
“这把刀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为我做的, 取名‘菊理’。”
刀身漆黑, 握柄和上端有金色的菊纹, 还非常细致地系上了金红的带子, 总体来说,是把非常华丽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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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知道,近十几年来西方绘画对亚洲的冲击不小, 很多孩子都放弃学习国画而选择基础的素描。而那些鉴赏家收藏家们,也开始竞拍西方大师的名作, 这一现象对我们子木家来说, 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子木灰里坐在沙发上, 直视幸村明磊。闲适的语气不像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
“那些美丽的事物,无论是珠宝, 绘画,或者是工艺品,我们子木家都是很感兴趣的。虽然这次的油画案子有些麻烦,进出口的问题还在商讨,不过我相信, 我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幸村明磊是个精明的人。他听得出来少女已经婉转得拒绝了他, 并且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惜……
“子木小姐, 你可知道。那批油画是我故意安排的?”
他拿起茶几上的咖啡杯浅尝一口, 涩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
灰里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她回想着这几次交涉的不顺, 实在是让人愤慨。
“原来您早就为这次的计划做了准备了,那么就麻烦您说说,灰里需要为您做什么?”
这次的油画案子不比上次的珠宝,远渡重洋运来的全是非常珍贵的藏品,而且都只是来展览而已,根本不售出。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子木家的名誉上就会……
“很简单。”幸村明磊有着蓝紫色清贵的发色,柔柔地盖住一个眼角,“麻烦子木小姐去说服你的姑姑同意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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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步履稳健地走进那扇门内。里面是宽阔的空间,墙两壁上嵌着挂钩,已经有些年头了。月亮皎洁的光辉撒进室内,一个影子仿佛被笔墨勾勒。
“已经很多年没有看你拔刀了,阿暮。”
他一身西装革履大外套,和这个古老的道场格格不入。月下暮西凉当家穿着道服,右手持刀,左手握着刀鞘,静静地,又似乎蓄势待发。
“我猜到你会来。”他闭着眼睛,不看门口的好友。“只要一有麻烦使你左右为难,你就会来找我。”
幸村老爷子脱下外套,松了领带,似笑非笑。
“没错,我就是一个没主见犹豫不定优柔寡断的人。而我很庆幸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前任内阁官房长官先生。”
暮西凉家的男人,都在官场打过混,近年来,就是暮西凉家主把位子坐到了最高。内阁官房长官是仅次于首相的职介,所以那时暮西凉家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高帽子就不必了。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暮西凉家主身体健硕,近几年的修养使他的心态不再像还在官场时那样心高气傲。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十分优秀的当家了。
“我又遇到难题了。”幸村盘腿坐下,好友也放下刀,走到他对面坐下。一时间,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明磊想要和爱子离婚,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幸村欲言又止。
“明天的报纸上就是头条了,是吧。”暮西凉轻嗤一声,手指抚上漆黑的刀身。“幸村爱子这个女人,本来就不适合做当家主母。她太自私了,虽然起初的缘由并不能一味地责怪她,但是我对她,还是提不上什么好感来。”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她毕竟生了精市和梦市,如果明磊和她离婚,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幸村说出心中的顾虑。“幸村家不能没有继承人。照爱子的性格,她一定会想要带走精市的。梦市还是个孩子,还有病……”
苍老的手指顿了一下,暮西凉叹口气道:
“当初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总觉得暮西凉这么一个大家,即使那孩子明事理有潜力,但是仍旧是女孩子,压不住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所以才在美智子生了印后把她送去真田家。那么多年我都没有主动去看过她,想着还有孙子还有我的印,但是我错了。
“幸村啊,梦市那孩子很乖巧很懂事,就像小时候的阿尘一样。虽然阿尘调皮了一点,但我总觉得井一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她太懂事了……前几天她出了次意外,身体还没有好,我让她像往常一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什么都没问,甚至连一点惊讶都没有。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从小对她严苛过头了,所以她才总是那么的,那么的冷淡。”
幸村微抬起头,看着被月光照亮面孔的好友。他的表情是微微的讽刺,黯淡,还有感慨。
“印这孩子和他姐姐不同。他从一生下来,就是被捧在手心的。父母,祖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逢年过节,生日庆典,他总是焦点。阿尘没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快忘记了暮西凉家,是有个女儿的。印被宠惯了,就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排斥他的姐姐,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我明白。那是嫉妒。
“他嫉妒着阿尘,嫉妒着她的一切。他认为的单独和唯一,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就像一个独生子,猛然间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姐妹,父母的爱,仆人的关注,都被分成了两半,甚至更甚。你明白这种感受么,幸村?”
“呵,你是在影射我么。”幸村老爷子困倦地揉着额角,月亮往西偏了,时间接近凌晨。
“精市是个合格的继承人,他很聪明,懂得怎样维护自己父母的关系,还有妹妹。对于菊川南芴,想必他也猜得七七八八,才会把菊川的事给瞒下来。他是个好孩子,但是还缺乏我所缺乏的。就像你做事的决绝。——精市他,还不够冷血。幸村家的人,不需要血缘间的羁绊,也不需要仁慈。即使菊川柔是我的女儿,菊川南芴是我的外孙女,精市的表妹。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接受惩罚是理所应当的。”
看着好友露出那少有的坚决表情,暮西凉家主想到了什么,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恩?”
“这事本来西子已经要去找幸村爱子了。只不过没想到出了意外。是这样的,我刚才和你提到阿尘前几天的‘意外’,其实是菊川南芴小姐的杰作。她把我的孙女,给推进了学校的湖里,害得阿尘吐血了,现在在医院留观。”
“什……什么?”幸村差异地睁大了眼睛,但又觉得有些说不通。“怎么现在在医院呢?”
“阿尘在大阪进行社团活动,深夜被同客房的前辈发现吐了一滩血晕倒了。西子和美智子已经赶去了大阪。”
“这样么……”幸村老爷子舒了口气,语气又严厉起来,“其中,你也有错吧?溺水居然不让孩子休息,这些伪装就那么重要吗?!”
“也许对你来说,不是。但是对于我,对于暮西凉这个姓氏,这些,重要。”
暮西凉家主面无表情地说着,拿起刀起身。
“你的犹豫不决,会毁了幸村家。”
月光下的刀刃锋利至极,老人不再愿意看第二眼。
那太伤人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幸村深吸一口气,颤声道:
“爱子……爱子和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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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里在书房坐到了天亮。
拂晓是很美的。但是今天,在她的眼里,却是那么苍白。
许久,她起身,有些晃动。扶住一边的沙发,她按住心口。
那颗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得厉害。
“……小九?我有事想和谈谈。”
放下电话,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十分。
离幸村明磊离开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小姐,您这么早就出门?不先用些早餐么,您的脸色很难看……”
贴心的女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给她热了一杯牛奶。
见到九涟阳时,灰里发现他比起前些日子,竟然更加苍白了。
就像是一个色彩艳丽的玩偶,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苍白的真身。
少年的头发长了,软软地覆盖额头,冰雕玉琢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寒冷。他静静地坐在咖啡屋的一角,随意地批了件毛衣,手指搭在膝盖上,看上去很悠闲。
“小九,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环视一周,发现整间店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安静煮咖啡的老人了。
“还行。只是那次英勇就义差点又让我住了医院。”他闲适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暗绿色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意外地明亮,像是被擦了钻石粉一样。“你找我,是关于你家的油画案子么。”
他听说了,子木家的油画案被神奈川的上级给扣留了。并且数次调解无效。
“有那么点关系。”
老侍者送上一杯现磨的香浓咖啡,灰里笑意地点了点头。
“昨天午夜的时候,幸村明磊来找我。他说,只要我能说服爱子姑姑和他离婚,我家的油画他就放行。”
“哦?”九涟白皙秀雅的眉轻佻,显得很感兴趣。“他和妻子离婚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灰里皱了一下眉,梳理着思绪。
“他好像有说到……他不需要一个疯子做妻子。”
“疯子?有意思。”
九涟搅动着咖啡,重睫掩盖住眼中的锋芒。
“也许是……幸村爱子给菊川南芴下药的事吧。”
灰里的表情有些诧异:“下药?下什么药?”
对面的少年轻笑,细长的手指往回勾了勾,那位给灰里递咖啡的老侍者便又走了过来,手里有一个托盘。
“我调查过他们家的情况,发现她的小女儿梦市患有一定的心理疾病。她会定期接受治疗,但是都是她哥哥送她去的。幸村爱子从来不关心她的女儿。但是就在前不久,她竟然亲自跑到了那家私人诊所,找到了那位主治医师。而时间,恰恰是菊川南芴来日本之后的几天。”
灰里翻阅着那一页页资料,还有色彩分明的照片,有些不敢置信。
“这个女人也太狠了……连自己的女儿,和好朋友的女儿都利用?”
那张复印件上面分明写着处方药,还有用量及医师签名。
灰里不懂医学,但是她知道精神药品有着很严格的控制。一般人是弄不到的,而且即使病人服用,也要严格按照剂量来。否则很可能会导致精神失控或者更严重的后果。
“从表面上来说,幸村爱子对菊川南芴是非常好的。但是这也不过是假象。事实上,幸村爱子非常憎恨……菊川柔,当然她的女儿也不例外。”
“但是……为什么?幸村爱子和菊川柔不是好朋友吗?”
“呵呵……暮西凉溪静和菊川柔曾经不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么,最后还不是决裂了。”九涟阳翻开一张照片,指给灰里,“幸村爱子在结婚前,有一段很疯狂的恋爱。但是因为家族的压力,两个人最终分开了。所以幸村爱子恨幸村家,恨和这个家有关的一切。菊川柔再怎么说,也是有幸村家的血脉的。而且,有记载,幸村爱子的恋人,曾经和菊川柔好过。”
“怎么会……”灰里掩住唇角,美丽的瞳孔中却是无法掩藏得震惊。
幸村爱子可以借着女儿的名义去医院,至于取药,只要编造些借口,打理些关系就可以了。菊川南芴住在幸村家,她要下药,随时都可以。而菊川南芴新人幸村爱子,绝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即使她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恐怕也只会怀疑是冰帝的某些人做的。
“难怪幸村先生要和她离婚了。这样的女人养在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灰里看着那张照片上巧笑嫣然的姑姑,实在没办法联想到她竟然会做这么……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离婚,对于幸村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幸村先生还是神奈川的知事,这件事一旦成真,估计会满城风雨吧。”
九涟阳淡淡说出那人心中的顾虑,嗓音清澈凛冽,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你决定怎么做呢,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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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市向学校请了几天的假,留在医院照顾母亲。学习上他没什么问题,热爱的网球也只能暂时放在一边。母亲清醒后,就神情恍惚,和她说话也不理。医生说还要进行心理辅导,让他放心。
母亲的割伤了动脉和肌腱,所以左手暂时不能动。精市看着那一圈圈的厚厚纱布,心里酸涩。父亲其实来过一次,却没有进去看看。只在门口和他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说,精市,你是个好孩子,好好照顾母亲和妹妹。
他说,精市,很抱歉,作为父亲,我很抱歉。
幸村精市,十三岁,面对即将离异的父母,话哽在喉头,最终还是委屈地憋红了眼眶。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不爱母亲,母亲只在意自己的地位。幸村家的人,不需要多余的亲情很感激,不需要那些拖泥带水的感激和悲伤。
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是母亲胜利的曙光。
他从始至终,在母亲眼里,只是一件工具。用来巩固她在幸村家地位的工具。
他靠着病房外的墙,与父亲同色的头发分分散散地遮住眉睫。单薄的唇微微抿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精市么?”
少年发愣的空隙,有个柔软的女声提醒他。精市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的女生,眉眼细致,穿着整齐,举手投足间是良好教育的表现。
“你是……?”
他迟疑地问道。母亲住院的事情,只有几个交好的家族的人知道,而他,似乎并不认识来人。
“我叫灰里。”女生浅浅笑着,剪水双眸盈盈动人。“是你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