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尘从大阪的医院回到神奈川的本家时,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
有关神奈川名门,幸村爱子的自杀事件,还有丈夫, 幸村明磊的离婚事件。
在传媒发达的现代, 一个消息的传播速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阿尘的手头上有一大叠的报纸, 这一周神奈川的全部头条, 都是这件事。上面有一些图片, 包括幸村爱子被送进医院鲜血淋漓的手,还有站在抢救室外的家人,和抢救完后左手上厚厚的纱布。丈夫幸村明磊出席会议的照片也被贴了上去, 上面写着诸如“负心郎”、“冷酷男人”或是“只顾事业的无情男人”、“神奈川如此知事”等贬义词。
家里向冰帝请了假,直到期末考才会回到东京。虽然她觉得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但是母亲的坚持, 还有奶奶的相劝, 还是让祖父松了口。
不过请假内容,当然不是生病。只说家里有重要的事, 暂时不能回到学校而已。之后迹部忍足等班上说得上话的同学也有发信息来问过情况,后崎和秋音则是让她安心养病,不要太担心学业诸如此类。
只是现在,恐怕安心不下来了。
阿尘把玩着忍足当赔罪送的手机链,心思却飘到了那个荒芜的西院去。
在本家的时候, 那个西院很少听人提起, 发现有这么一个存在, 也是因为和叶哥闯祸逃跑, 误打误撞。
当时那个院落里简直像个鬼屋一样。破败的纸门, 厚厚的灰尘,无人打理而枯死的草木, 以及疯长的野草。风一吹,穿过破洞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大着胆子走近了,才看到残败的门板上写着“溪静”两字。也只是隐约辨认出。
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这个家里还有个叫溪静的人。
她和叶一郎对看一眼,赶紧就离开了。不过之后,这里就成了他们秘密集会的地方。又或者是吓唬人……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溪静”,竟是曾经人们口中的谈资,暮西凉家私奔的小姐。也许外人只会在这件事上添油加醋,但是家族内部,却是缄口不谈。
因为这个“暮西凉小姐”,竟是抱养来的。而且还是……幸村老先生年轻时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
更让她震惊的是,那位外室,生下的是异卵双胞胎。一个是溪静,另外一个是……菊川南芴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们居然都在一起,却不明真相。直至为了所谓的爱,所谓的恨,而彼此相互仇视,不再往来。现在在报纸头条的幸村夫人,也是曾经的一员。
她是她们的中间人,徘徊在溪静和柔之间,做一个两面笑脸的女人。
那天阿尘在医院,喉咙还是不太舒服。但是她问了,问了自己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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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静小姐的行踪……其实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的吧。为什么不去找呢?”
“你祖父他一开始就只是把她当做一件阻止分家扩张的工具。如果她可以安分地等到待嫁的年纪,那么我们家为她找一门好亲事,利己利她。她私奔的事,已经使暮西凉家颜面尽失,再者她其实也没有我们家的血脉,找不找其实都没什么关系。就算强行把她带回来,也只会增加她对我们的仇恨。养虎为患的事情,你祖父是绝不会做的。还不如,就由她去吧。”
“……听上去,您好像不是很喜欢她?”
“看着她成长,尽管我心中对她毫无半分好感,但是在家在外,我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就算是她私自动用家里的钱财,我也没有过分追究。她去东京上学,也是她自己的意愿,我并没有多加干涉。”
“奶奶,其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祖父要抱幸村爷爷的孩子呢?他也可以随便找家福利院啊。这样下来,现在不是有很多复杂的关系了吗?”
“这我可不是很清楚,但是作为暮西凉家的孩子,总比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来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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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溪静小姐也是很可怜的。毕竟一出生,就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未来。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阿尘的思绪。
“大小姐,该用餐了。”
家里人瞒着梦市幸村家的事情,学校也替她请了假,当然说法是她身体不好,前几次还不是去看了医生。所以阿尘现在看的报纸,都是收藏在阁楼里的。现在有人来,估计就只有管家伯伯了。
“是——”她匆匆站起身,去拉那扇古老的板门。
门外果然是老管家,他笑眯眯的样子依然是她记忆里,最熟悉的微笑。在这个家,在仆人里,也许就只有老管家是真实的吧。
*****
幸村明磊面对媒体的压力和无时无刻的追踪,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他驱车前往父亲所在的相模原市,一路畅通无阻。
幸村家,虽然及不上像一之宫、九涟那样的家族古老,但是近几十年来,也是在日本风生水起的。这样的家族,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消息,都足以让那些八卦娱乐报纸争相报道。更何况是离婚自杀这样的“大事件”。
父亲的房子建在一片小山坡上,远远的看着,是被一片樱花树林包围的。此时樱花凋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栋古老的房子。
幸村老先生自从报纸上出现这样那样的新闻后就没有再出去过,曾经有记者试图进行采访,结果惊动了警方。
果然,老人家的面子,不给是不行的。
下车,整理了下丝毫不乱的衣领,男人依旧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父亲。”他问安,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你来,是想问问我的意思么。”
幸村老先生没有看着自己的儿子说话,他的目光游移在几面墙壁间。
“是。”他点头,毫不迟疑。
“……”老人终于深深地看了明磊一眼,用同样毫不迟疑的语气回答,“那父亲我就告诉你,我不同意。”
“什……父亲?”
一向爱惜幸村家名誉的父亲,怎么会不同意?
他吃惊地看着老人,蓝紫色的头发遮下眼睫。
“也许当年我那么做是为了幸村家的名誉,可是你看看现在……现在更糟糕了不是么。”老人深陷进沙发中,眼神锋利。“爱子有错,但是明磊你身为丈夫,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父亲。”
“明磊,父亲逼迫你与爱子结婚是不对,但是当时的情况,幸村家不得不与子木家联合起来,否则迅速扩大的迹部家就会吞并我们。婚后你们过得不好,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当时我失去了你母亲,实在没心情再管你们的事,才搬离了本家。本以为,你作为继承人,可以处理好夫妻间的关系,但没想到你却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那时候精市才几岁?你有想过么。”
“但是父亲。”幸村明磊外表文弱,其实认真起来,眼神像极了他的父亲。
此时他就是用那种鹰一般的眼神,回视着父亲。
“您是在为自己的过错找寻借口么?那天你带着我和爱子去暮西凉府上,你料定了爱子会找机会放跑溪静,却仍然这么做了。我现在问您一句,为什么?”
老人看着儿子,惊讶与愤怒在渐渐浑浊的眼中交织,最后消失在那片瞳仁深处。
“溪静……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暮西凉家当做联姻的工具……”
“所以父亲,您就忍心看着我为幸村家‘牺牲’?溪静是你的女儿,难道菊川柔就不是么?当年你既然知道那女人怀孕了,就应该狠下心斩草除根!何必留下这个祸根让暮西凉家主有机可趁,最后却得到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这就是你待人处世的原则?真是引人发笑啊——幸村当家!”
幸村明磊的一连串反问逼得老人哑口无言,最后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儿子优雅地离去,口中却像吃了哑药一样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桩婚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否则,您就是在姑息养奸!幸村家,会毁在你的手里!”
*****
精市对母亲娘家的事,其实知之甚少。
因为自从母亲嫁到幸村家,他长到十三岁,在记忆力,似乎母亲只说过在他出生的时候,外公舅舅们有来看过。后来,便一直没有联系。
他只知道母亲出嫁前姓子木,是家里的长女。其他的,便不知了。
很奇怪不是。但是这放在大家族里,是常有不过的事情。
儿女,也只不过是用来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
精市知道,总有一天,他和妹妹,很有可能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莫名其妙地就被决定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伴侣。而他们自己,就是那精致漂亮的玩偶,只供人欣赏,而不能开口。
“精市?”
刚才那女生柔柔地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她从病房里出来,朝他点点头,“爱子姑姑让你进去呢。”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但是神情,比起前几天,却好得多了。
“精市,过来。”
母亲有些干裂的嘴唇喊着他的名字,眼中水纹波动,子木灰里静悄悄地掩上了门,出来病房。
“妈,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坐到病床旁边的沙发上,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
“精市,你父亲他想要和我离婚,他想要抛掉我们母子俩。”
幸村爱子自顾自地说着,眼神迷离。少年垂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紧——“母子俩”?她果然是不在意梦市的么?她想要让他去劝劝父亲么?还是说,她现在这么亲切地叫他,只是因为,他还有残存的利用价值?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银紫色的双瞳幽深,不带一点感情。
“……精市,你是妈妈引以为豪的儿子,是幸村家未来的主人。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千万别学你父亲。妈妈……”
幸村爱子突然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落到床单上,一个一个小圆圈晕染开来。这本来是让人动容的一幕,却不知道为什么沙发上的少年始终目光冷淡,平淡无波地看着病床上痛哭的女人。
那时候他还小,三岁半左右,被母亲带去一个大大的古老府宅,里面高朋满座。他被要求恭恭敬敬地坐着,不许东张西望,不许乱吃东西,更不许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他看着母亲,年轻的女人眼中闪烁着一种几乎要溢出眼睫的热切。
他没有看懂。但是现在十三岁的幸村精市明白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野心。
一个女人一旦有了野心,那么这将是很可怕的事情。
贤惠的妻子,温柔的母亲,都将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用温柔掩盖眼中欲望的,可怕而可悲的女人。
精市的手指很漂亮,修长匀称,指骨分明。他的双手紧紧攥起了拳,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掌心印下一道道痕迹。明亮而明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分明是母亲非女人,直到痛哭的女人最终说出了自己心底那抹残存的希冀。
“精市……你、你可不可以劝劝你父亲,让他好好想想?还有你爷爷,他不会不管的!精市,你是个好孩子,明白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还有梦市……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不可以没有爸爸……”
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冷冻了。
以前被自己所逃避的事实,原来真的是……真的是。
他颤抖着合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眼神让幸村爱子骇然一抖。
——她从不曾知晓,也不曾见到,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竟然会有如此冷淡犀利的眼神。
仿佛一把剑,将她的虚伪贯穿。将她挫骨扬灰,将她打落至那不知名的地狱。
她的手无意识地放下,呆滞地看着床前的少年。
“母亲。”
他用那样疏远而冷淡的叫法。
“父亲找过我了。”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就像谈判。
“放心,梦市不会失去父亲。”
他看着她,眼神未变。依然那么坚决。
“梦市只会脱离那个噩梦。您为她编织的噩梦。”
他看着床上的女人眼神开始变化,慢慢地渗入疯狂。
“我同意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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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市,爸爸爱你,也爱梦市。”
“爸爸想把你们从那个女人身边带离,她太危险。”
“也许你不能体谅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私欲。但是精市,爸爸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们的爱。”
“爸爸不惜一切代价,都会保护你们。不会受那女人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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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市一步一步走出病房,里面的气息使他窒息。
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他的表姐,母亲娘家的人。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忽略了女生张了张的嘴唇。
医院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沉重地仿佛灌了铅。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有一张漂亮的脸,但是哭起来,怎么还是那么难看。
毫无血色的嘴唇努力想牵扯出一丝弧度,试了好几次,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某些机能。
他摊开手掌,上面赫然几道红印。
一滴泪珠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