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辛和尚身为住持,居住的地方却极是可怪。他不住在寺中布置精致的院落,而是居住于寺中最高建筑宝雁塔下,一座独立的石屋中。这里位于后院,几乎是寺中最偏僻的所在,每当入夜,塔上风铃声声,倒是颇显清幽。
在这个角落里,满寺的绝望情绪还没传递过来,便是有,和尚也不在意。他只是坐在云床上,喃喃念着经文,直到屋外风声有一波预料中的变化。
颂经声慢慢止歇,和尚的视线停留在门后的阴影中,不知过了多久,方轻声道:“支利大人来得也太过急切。”
阴影中,一团柔软的东西似乎在伸展变化,但终究没有探出阴影之外。不过这东西却是能够说话的,嗓音混浊,有一种咯咯的杂音,像是石头不断碰撞的声响:
“来得急了还是这般模样,若是再迟些,你这和尚是不是要将我们全卖了才甘心?”
“支利大人言重了,只是白日才有那么一出,夜里大人便找过来,于我掩饰身份,颇为不利。”伊辛和尚缓缓应答,看似埋怨,却绝无半点儿语气波动。
那个“支利大人”冷笑起来:“你掩饰身份,对我有什么好处?不,应该这么说:你这个人在,对我、对王上,有什么用处?”
稍顿,支利的声音低沉些许:“你这类人最不可信。当年你和那个披一层月魔假皮的家伙觐见王上,用许多花言巧语,骗得王上信任,说要开辟两界甬道,改变天裂谷环境,成为适于我族生存之地。可结果如何?
“支派给你的三万魔军不过数日功夫,便在天裂谷折了八九成,就是狄罗大人也死掉了,甚至王上一手开辟出的黑魔法坛,也给伤到,没个百八十年,都别想修复!这时候,你许的那些好处在哪里?”
和尚的方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支利大人是误会了。坦白说,贫僧觐见大梵妖王陛下,出此计策,换得是自家长生,可如今谋划未遂,长生术还握在王上手中,要取得更遥遥无期,这对贫僧又有什么好处?
“且我也有几事不明,狄罗大人破界来前,曾放言那鬼兽不过是手到擒来,为何到头来反而惨死在其手下?三万魔军,王上允的是精锐,可为何我这边打通甬道,出来的却是种族混杂,纪律全无?记得王上是将此事交给狄罗大人和支利大人你负责,如此结果,贫僧也想问个明白!”
阴影中沉默了许久,语气却是缓和了些:“事态紧急,本界仍在交兵,调派不免仓促。至于狄罗大人,谁能想到鬼兽强弩之末,竟还能引来罗刹……咳,那一位垂顾,功败垂成,一着之失,满盘皆输,当真可恼!”
支利先让步,和尚也不再咄咄逼人,只道:“谋划暂时不成,确实恼人,不过王上千万年来,高倨血狱鬼府最顶级王者之列,天上地下,可堪与他老人家相比的,寥寥无几,他老人家目光深远,一切事情自有决断,支利大人也不要太过焦躁才是……今日大人亲身涉险,遭致围攻,天幸得以脱身,如今伤了元气,还要仔细调养才是。”
“嘿,我虽是不习惯此界环境,修为折损得厉害,但那女人修为、法器均有独特之处,败就是败了,你也不用为我开脱。”
和尚微微一笑,又道:“明日寺中便要遭逢大变,我自身难保,未必能护得大人周全。如今只有先期准备——边上的宝雁塔,我已有安排在其中,你我同去如何?”
支利嘿了一声,算是答应。
当下伊辛和尚起身,推门而出。阴影中的妖魔无须他操心,早早便转移了位置,并无丝毫声息。此时在外人看来,只是和尚久坐之后,登塔散心,想不到别处去。
入得宝塔,里面安有长明灯,映得里面佛像甚是华贵庄严。和尚慢慢拾阶而上,登上两层后,忽然道:“支利大人可知道今日出手的是哪个?”
“那个女人?”
阴影中,妖魔话里寒气大盛:“她是谁?”
“此女名为何清,是这几十年才跃出来的离尘宗能人,行事不算高调,大人应该未曾听闻。不过她的道侣,大人或许耳熟。数十年前,天裂谷两界交战,以还丹修为,驭一口逝水剑,斩杀了曾与狄罗大人齐名的横山……”
“哦?这个倒有些印象。狄罗便是从那时起,逃入血狱鬼府投靠王上。那人叫什么来着,于……于舟?”
支利早在数百年前,便是大梵妖王座下,颇有地位的中层,能记得一个相对普通的人类修士的名子,已是难能可贵。他更关注的还是让它险死还生的那个女人:“何清,何清……”
在嘴边来回念了几十遍,他确认将这个对他而言十分拗口的名字记下,心头怨毒之意更是如油煎滚沸,一时难以消歇。
此时伊辛和尚已经到了第四层,也停下脚步。指着此层佛坛前一处地板道:“这里有一处暗格,入口在此,进入后却是移到塔壁中封存,原位则有一件法器,惑人耳目,只要藏在其中,瞒过他人耳目,并不甚难。”
不得不说,和尚的准备非常了得,这一处机关设计得极是有效,可支利没有理睬这个,而是冷声道:“楼上有人,谁?”
伊辛和尚抬眼看了下,摇头道:“是我那不成气的徒儿。”
“他知道你的事儿?”
“略有所知……不过莫担心,今夜过去,便没问题了。”
和尚为支利解释:“此人还是我的大弟子,只是为人奸狡,桀骜不驯,与我不是一条心。前些年我还管束得住,可近段时间,他和离尘宗的余慈小儿走得极近,心思不稳,待寺里遭劫,他便想着攀附新枝,被我使计擒住,如今便锁在五层,总要想个法子,销了形迹才好。”
“这样……”
支利在阴影中考虑半晌,忽地嘿嘿地笑起来:“你说他和离尘宗的修士走得近?我这儿有个法子,既能一劳永逸,又可以助你脱身,就不知道你是否舍得。
“哦,大人请讲。”
支利却笑:“不急不急,咱们上五楼去。”
说着便无声息。伊辛和尚眉头动了动,不急不缓地再上一层。待登上最后一层阶梯,便见到当中一个灰袍和尚,垂着头,盘腿坐在地上,声息全无。细看去,原来是给制住,陷入昏迷。
“这就是你徒儿?”
“正是劣徒证严。”
“怪不得一个不听话的小辈,你还容留他到现在,啧,倒是一副好根骨,修为距离你们修士的还丹境界,也就是一层纸了吧!”
支利啧啧称奇:“这徒弟杀了,委实可惜。不如给我如何?”
“哦?”
“如此资质的肉胎,难得一见。今日我被那何清重创,只留得半截肉身在此,自保之力几近于无,自行恢复,也是遥遥无期。若你舍得,就把你徒弟的肉身给我,待我分身附在上面,寄魂夺舍,以后便以你徒儿的身份,行走在人间,连此界天地元气的限制也能消减大半,岂不妙哉!”
伊辛和尚眉头微皱:“若是如此,势必要和离尘宗打交道,未免冒险……”
支利却越发觉得此事可行:“分身气息微弱,夺舍之后,更为肉胎元气遮蔽,怎会发现?你明日不是有关口要过?若你这徒弟真与离尘宗有些关系,我借他的身份,总能在暗处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边缘阴影中已经有个东西探出一角,往昏迷的证严和尚那边去。
支利本就看不起伊辛和尚,说了那么多,已是破例,又怎会真的在乎伊辛的想法了?说着已要下手,伊辛和尚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
正该如此……
支利冷笑把残躯探出更多。他本是属于“拉拓”一族,在妖魔语中,就是“变化”的意思,在血狱鬼府,他这一族也极是特殊。其本体虽骨肉俱全,但可以在必要时柔化如泥,变成几乎所有想要的形状。战斗时,除非是神魂遭受毁灭性杀伤,又或是给挫骨扬灰,都可保留一线生机。他便是依靠这天赋,从法天绝牢下逃生。
如今,他要将化形催运到极致,渗入眼前高瘦和尚体内。
眼看着前面已经接触,支利忽觉得大为不妥,正要调整,身后伊辛和尚已轻喧一声佛号:“多谢支利大人!”
话音落,金光起,照在完全显露形体的支利身上,当空一刷,支利哼都没哼一声,已是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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