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徐阶位于京城内的宅邸。
近段时间以来,徐阶可谓是春风得意,自从上次与内阁首辅的位置失之交臂以后。
如今,是他距离内阁首辅最近的一次。
在徐阶看来,内阁首辅的位置,已经是唾手可得。
要不是顾忌影响的话,徐阶恨不得立刻上疏请求皇帝,要求罢免严嵩内阁首辅的职位。
在经过张居正的劝戒以后,徐阶也明白了过来,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
总之不能给皇帝留下,自己太过于醉心于权势的印象。
同时,徐阶也想拿出一份成绩出来,向皇帝证明自己有能力接过内阁首辅的担子。
等到察哈尔部派出的使者到来,便是徐阶证明自己的机会。
处理完这件事以后,距离严嵩这位内阁首辅告病在家,也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到那时,徐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以严嵩这位内阁首辅患上“呆症”不能理清政务为由,请求皇帝罢免严嵩的职务。
等到自己掌权以后,就可以狠狠地清算严党,将这群祸国殃民的蛀虫,一个不留地从朝中驱逐出去,进而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
徐阶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坚毅之色,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徐阁老,您觉得呢?”
一旁的户部右侍郎王廷,见徐阶许久未曾给出回应,当即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道。
王廷的声音将徐阶重新拉回到现实,其在沉吟片刻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
“告诉他们,不必心急,眼下最应该做的,便是搜集严党的犯罪证据。”
“将这群贪墨成风、媚上欺下,只知欺压百姓的蛀虫,从朝堂上清除出去!”
待徐阶的话音落下,一旁的王廷,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之中。
毕竟,他这次来,主要是受了诸多同僚的委托,前来劝慰徐阶,让其尽早上疏,请求皇帝罢免严嵩的职务。
只有徐阶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们才能够更进一步。
眼见徐阶态度坚决,王廷也不好意思再出言相劝。
徐阶在瞥了王廷一眼后,将目光收回,缓缓道:“放心吧,你都跟了我这么多年了,不会亏待你的。”
待徐阶的话音落下,王廷先是怔楞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随后,只见王廷脸上浮现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多谢徐阁老提携,!”
徐阶将王廷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行了,把我刚刚说的话,转告给他们吧!”
“越到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明白吗?”
“是,徐阁老,下官一定将您的话,如实带到!”
王廷说完,在向徐阶躬身行礼后,便迈步离开了房间。
……
等到王廷离开以后,只见徐阶收回目光,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暗自感慨道:“唉,人心浮躁啊!”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随后,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大少爷遣人给您寄来了一封书信!”
在从管家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以后,徐阶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好奇之色:“哦,话说徐璠在这个时候,给我写信干什么?”
徐阶想到这里,将内心纷乱的想法尽数压下,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嗯,进来吧!”
话音落下,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管家迈步走了进来。
在进入房间以后,管家下意识地看向徐阶所在的方向,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老爷,这里便是大少爷遣人给您送来的亲笔信!”
管家说完,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信封,并将其递交到徐阶的面前。
在从管家的手中接过信封以后,只见徐阶将目光收回,点了点头,出言吩咐道。
“嗯,你先下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
“是,老爷!”
眼见自己此行的任务顺利达成,管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向徐阶拱了拱手,然后离开了房间。
在离开的时候,管家还顺带着将房间的门也给一并带上了。
待管家离开以后,徐阶方才拆开信封,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
“父亲,近来身体可好,孩儿仓促给您写信,还望父亲切勿怪罪。”
“不久前,松江府守御千户所发生暴乱,孩儿担心此事可能会对您产生影响,因此,在查明其中缘由后,便立刻给您写了一封信,告知其中的缘由,整件事的起因为,松江知府王俭与族内……”
在将信中的内容悉数浏览了一遍后,此时徐阶的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纵使在这之前,徐阶已经对此事有所猜测,但当他真正看到由长子徐璠写给自己的书信时,还是不免感到震惊。
此时,徐阶只感到有一股无名火从心中升腾而起。
徐阶怎么也没有想到,族里的人居然会如此短视,为了区区二十万两白银的利益,就敢激起兵变。
随后,只见徐阶猛地一拍桌子,怒骂道:“这群贪婪成性、目光短浅的蠢货,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在徐阶看来,眼下正值关键时刻,容不得丝毫差池,但偏偏在这个时候,闹出了这等荒唐事。
要是朝廷顺着此事追查下去的话,别说自己能否更进一步了,能够不被此事牵连,都算是万幸了。
在发泄完自己的情绪以后,徐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这件事情遮掩下去。
同时,尽快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这样的话,这件事情也就无人敢提及了。
在下定决心以后,只见徐阶坐于书案后,铺开纸笔,用饱蘸墨水的毛笔,写起了回信。
“信中所言之事,为父已经知晓,接下来你一定要尽快……”
……
正当京城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时,浙江这边,同样不逞多让。
在得知严嵩患上“呆症”,并且称病在家,已有大半个月的消息以后,郑泌昌、何茂才便惶惶不可终日。
对于郑泌昌、何茂才来说,他们的头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严家。
眼下,严嵩患上“呆症”并且称病在家,则意味着,他们两个的天塌了!
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情况是,一旦徐阶继任内阁首辅,那么他们两个是绝对逃脱不了清算的。
先不谈他们跟严家的利益绑定有多么深,以及严家的手中,有没有他们的把柄。
郑泌昌、何茂才是地方官,跑关系远远没有京官来得方便,当京城这边的消息,传到浙江的时候,往往七八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到了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浙江,杭州,布政使司内。
此时的郑泌昌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憔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只要一闭上眼,郑泌昌的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徐阶掌权以后,自己的下场。
此时,由于太过于疲乏,只见郑泌昌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当郑泌昌恢复意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以及妻儿老小一同,都被押赴到了刑场。
监斩的那名官员,郑泌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不过他倒是在台下那些叫好的百姓中,见到了沈一石、芸娘、马宁远、杭州城内贩卖私盐的温家众人、以及嘉兴袁家的家主袁永裕等人的身影。
眼见时辰已到,负责监斩的那名官员,便当着台下百姓的面,念起了郑泌昌的诸多罪状。
那名官员念的罪状,郑泌昌听不太清,也并不在意。
此时,在郑泌昌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回事,沈一石、芸娘不是自焚而死吗,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而且马宁远怎么也在这里?”
正当郑泌昌还在疑惑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不知何时,嘉兴袁家的家主袁永裕,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袁永裕,面色狰狞,脖颈处还有用丝线缝合的痕迹,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郑泌昌,冷笑道。
“郑大人,你当初在带人查抄我袁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得这等下场?”
“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下来陪我吧!”
袁永裕说完,嘴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似乎要将郑泌昌整个人活活吞下去似的。
郑泌昌见此情形,心生畏惧,但是身体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袁永裕的血盆大口离自己越来越近。
同时,在郑泌昌的视角中,先前的沈一石、芸娘、也逐渐显露出身形。
两具烧焦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焦臭味,向郑泌昌的方向缓缓走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
此时的郑泌昌,早已是惊惧异常,正当其想要高声呼救的时候,刽子手手中的大刀已经落了下来。
郑泌昌只觉得脖颈一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眼睛所能看见的世界,也横了过来,郑泌昌刚想张嘴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大人?大人?”
在听到这声呼唤以后,只见郑泌昌猛地睁开眼睛,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郑泌昌便迫不及待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在确认无事以后,郑泌昌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暗自感慨道:“还好,脑袋还在!”
而郑泌昌的这一行为,令一旁的下属大为震撼,谁能想到,自家长官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摸自己的脖颈。
不过碍于身份,他并不能够表现出分毫。
在这之后,郑泌昌总算是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下属,在清了清嗓子后,出言询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名下属听闻郑泌昌此话,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禀大人,按察使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在从下属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以后,只见郑泌昌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紧跟着吩咐道:“嗯,本官知道了,让他过来吧!”
“是,大人!”
那名下属在应声后,很快便迈步离去。
“话说本官怎么会梦到这些已死之人,难不成这是上天给本官的启示?”
“不对,本官之前就曾做过类似的梦,想来应该是太过于忧虑的缘故。”
想到这里,郑泌昌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忧虑之色,只见其用一只手支撑起下巴,无声自语道。
“唉,严阁老,去年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让下官怎么办啊!”
当郑泌昌还在思考,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在先前那名下属的引领之下,何茂才迈步进入了房间。
此时,何茂才的状态也跟郑泌昌大差不差,眼中满是血丝,整个人相较于之前浮肿了一圈。
郑泌昌见何茂才到来,连忙从座椅上起身,看向何茂才所在的方向,一脸急切地询问道:“老何,先前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
迎着郑泌昌的目光,只见何茂才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给出了回应:“老郑,在来之前,我已经找人问过那些名医了,他们都断言,只要患上了“呆症”基本上没有好转的可能!”
待何茂才的话音落下,郑泌昌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呢喃自语道:“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何茂才见此情形,也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不多时,很快便有胥吏上前,替二人各自端来一碗热茶,不过此刻,郑泌昌、何茂才都没了品茶的心思。
郑泌昌、何茂才的心里十分清楚,眼下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心理安慰罢了。
严嵩作为内阁首辅,要是真的生了病,肯定有太医院的太医为其诊治。
能够进入太医院的太医,大多出身于医药世家,经验丰富,医术精湛,且对各种疑难杂症,有着极其深刻的了解。
要是连他们都束手无策,那么就意味着,情况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郑泌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惨笑一声,看向何茂才所在的方向,缓缓道。
“老何,实不相瞒,近段时间以来,我经常梦到死人,早已死去的沈一石、芸娘、以及马宁远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先前你不是说过吗,迟早有一天咱们也会落得这个下场,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咱们没了严家这座靠山,早晚会迎来清算,还是趁早交代后事吧,以免来不及了。”
郑泌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满是颓然之色。
待郑泌昌的话音落下,一旁的何茂才久久未曾言语。
良久,只见其回过神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紧跟着开口道:“老郑啊,我又何尝不是呢,近来我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家破人亡的场景。”
“我何茂才为官这么多年,从一个小小的知县,一路爬到按察使的这个位置,家破人亡的事我见得多了,但真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还是接受不了啊!”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想,要是当初我没有收那笔银子的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何茂才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
郑泌昌将何茂才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嗤笑一声,一脸嘲弄地说道:“老何,别天真了,你以为你有得选,其实你根本就没得选!”
“在官场上要和光同尘,你想标新立异,当一个清官,可以,但你也要为自己的行为担起责任,等待你的是无尽的排挤以及打压!”
“你要是不收银子,你能一路做到按察使的位置吗,能有今天的地位吗?”
“咱们只是站错了队,愿赌服输即可,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那么就得认!”
待郑泌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落下以后,何茂才似乎受到了触动,随后,只见其恢复了以往的神采,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
“嗯,老郑,你说得没错,事到如今,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早点交代好后事,为自己选一块风水宝地,也好庇佑子孙后代。”
何茂才说完,便打算告辞离去,不过他还没走出去几步,便被郑泌昌出言叫住。
“老何,等等,还没到这一步呢,要不咱们去巡抚大人那边碰碰运气?”
“再怎么说,咱们也算是帮了巡抚大人一个大忙,而巡抚大人这次,可是带着陛下的旨意前来赴任的。”
在听完郑泌昌的这番提议以后,何茂才也不免有些心动。
毕竟,只要能活着,谁又想去死呢?
何茂才闻言,在沉吟片刻后,将目光从郑泌昌的身上收回,点了点头,沉声道:“嗯,有道理,咱们就去巡抚大人那边碰碰运气吧!”
在下定决心以后,郑泌昌、何茂才未作丝毫犹豫,当即乘坐轿子,去往了总督府。
……
总督府,书房内。
此时,赵贞吉正坐于书案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由胥吏送来的奏疏。
就在不久前,赵贞吉收到了来自长子赵鼎柱的书信。
在信中,赵鼎柱除了日常的问候以外,还将近段时间以来,京城内发生的大事,都写进了书信,以提醒赵贞吉多加注意。
通过长子赵鼎柱的这封书信,赵贞吉自然也了解到了有关严嵩患上“呆症”,以及严家失势的情况。
在将一封公文处理完毕以后,只见赵贞吉将手中的毛笔放下,看向窗外的景色。
此时,赵贞吉已经没有了继续处理公文的心思,他回想起了,先前长子赵鼎柱在信中叙述的情况,并暗自感慨道。
“唉,真是天意难料啊,严阁老聪明一世,到头来居然会患上“呆症”!”
“当初本官离开京城的时候,严阁老的身体,明明还硬朗着呢,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这副样子?”
“看来,接下来朝中将会有大变动了!”
赵贞吉想到这里,顺势端起一旁的茶杯,轻啜一口,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
在赵贞吉看来,等到严嵩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后,接替他的人,便是内阁次辅徐阶。
可以预见的是,等到徐阶上台,势必会对严党展开毫不留情的清算。
不过赵贞吉对此不甚在意,因为这把火烧不到他的身上。
他现在的身份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除了皇帝以外,没有人敢动他。
不仅如此,现在的海瑞是督察院右都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也没有人敢在私下里打他的小报告。
可以说,赵贞吉的地位无比稳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稳坐钓鱼台,坐观云起云落。
“话说等徐阶上台以后,谭纶这位福建巡抚,也会得到拔擢吧!”
正当赵贞吉还在就此事思考之际,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赵贞吉见此情形,将内心纷乱的想法尽皆压下,在略微颔首后,紧跟着吩咐道:“进来!”
待赵贞吉的话音落下,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
随后,只见一名侍卫走了进来。
那名侍卫在进入书房以后,未作丝毫犹豫,当即俯下身体,看向赵贞吉所在的方向,毕恭毕敬道。
“大人,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在外求见!”
“嗯,本官知道了,让他们在大厅候着,本官待会儿就过去。”
赵贞吉闻言,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丝毫的变化,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
“是,大人!”
侍卫闻言,向赵贞吉拱了拱手,然后快步离开了书房。
等到那名侍卫离开以后,只见赵贞吉的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神色,他的手指十分有节奏地敲打着面前的书案,发出‘哒哒’的声音。
此时的赵贞吉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郑泌昌、何茂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