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很棒的厨师,姓付,粤菜和北方菜系都做得很好,能一手做桂花炒瑶柱一手做宫保鸡丁,长了广东胃的我爸妈和长了北京胃的我对他都很满意。我家搬到广州后,付师傅也要跟去,但我爸爸妈妈一方面决意生活得低调节俭些,另一方面觉得他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于是我爸爸推荐他去了一家高级餐厅。他手艺好,人又聪明,很快有了些名气,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常在电视上看到他担任烹饪比赛的评委。
付师傅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广州工作,是我妈妈帮她解决的户口,付师傅一家人视我父母如恩人,大学四年里每次我在家里开party,他都亲自来掌勺。
但我对这种报恩的方法并不感激。我希望朋友们在一起开心地聚会,吃什么并不重要—点一些外萨,超市里拖两箱啤酒,只要音乐够合心,朋友够知心,就足够了。可是付师傅像一只热情的蛾子,不管不顾地往上扑。如果我拒绝,他就像影帝一样三秒钟之内双目含泪,脸涨得通红,拉着我的手说:“没有先生提携就没有我今天!”
太肉麻了。
我心里想,那你就快点儿去做事业啊,快去上电视点评节目、收徒弟、出养生书,跟我磨叽什么呀。
可是我很害怕和他讲话。他的脸总是刮得很光,有时候还刮破了皮,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肉;他的精神总是很亢奋,情绪又容易激动(我怀疑他有甲亢),脸上混合着精于世故和随时准备提名“感动中国”的天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想起清代的太监。
我不喜欢过于热心的人,尤其这热心里还带着奴颜婢膝的感觉。我希望人和人之间是平等和互相尊重的,而不是像付师傅这样,永远感激涕零,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在报恩,这有意放低的姿态令我心生戒备,好像《鹿鼎记》里的海公公,随时能从老瞎子变成武林高手,冷不丁给你一招什么的。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地诋毁他。我爸爸妈妈远在广州,我年龄又小,也许他因此觉得我糊涂好蒙骗?反正每次他帮我张罗完聚会,我一定要他把花费都列出来好照数给他;他推辞一番,然后交给我一个单子,从荤素蛋奶到油盐酱醋都一一罗列,看似诚实透明,但每一样都有水分—一万元的花胶和三千元的花胶我吃不出区别?可笑。
可我从来不揭穿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钱买清净。
但他报假账的事使我对他有了提防—虽然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提防—除了厨房,我不想在任何地方见到他。因此在我的生日聚会上,他频繁地穿梭在客厅和卧室里,又是倒水,又是捧茶,旁听我们聊天,有时候还接话茬,这使我很心烦。他那颗光溜睿智的大脑门每在我面前出现一次,都仿佛在提醒我他黑了我多少钱。
我不在乎钱,但不喜欢别人以为我是个傻到家的二世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