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嘻嘻笑:“所以猴子是傻瓜,好好的齐天大圣不做,要去给人做奴才。”
“想成佛呗。”
“那念珠就算是钻石做的,还不是用来念经,有什么意思?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人家也未必想,不是人在五行山下,不得不低头吗。”
“所以说到底,什么成佛,还是因为打不过。”她笑。
“别笑话人家,你现在在豪宅里隐居山林,跟用钻石珠子念经有什么区别。”
“猴子是被打服的,我是真的看透了。”
我大笑:“我会信?我认识你四年了,陈白露。全世界的妓院都变成寺庙,全世界的战犯都成了高僧,你也翻着跟头呢。”
她微笑:“我翻不动了。”
天晚了,我要走,她没留我。一是我们之间不用虚客气,二是她知道我不敢住。那些山精鬼魅,即使是半真半假的说笑,也足够吓得我失眠一整夜。她是阳气很重的人,但我不行。连酒店里那对死法很丢脸的les鬼,也欺软怕硬,只敢骚扰我。
~2~
从那之后,我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陈白露在小汤山纯净的空气里恢复了体力,每一次我见到她,她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网,也不用手机,去过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五环的家乐福。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哪部电影获了奖,哪部成了票房黑马,哪本小说畅销又有趣。
我问她:“还写东西吗?”
“抄《金刚经》算吗?”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书房的地板上永远堆着小山似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我看过一次,是看不懂的经文。
我有点儿生气。聪明伶俐,编剧系科班出身,世面也见了不少,就只躲在郊外的别墅里日复一日地抄佛经?要抄到哪一天为止呢?到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可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我知道她平静的微笑后面掩藏着没有愈合的伤口。她一天不回城,就是一天忘不掉过去。我怎么能逼她?
我紧闭着嘴,看窗外的松林越发苍郁,枫叶已经发了红。秋天到了。
时间流逝,就像水龙头里的水啊。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我斟酌着词句,“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儿越剧,我的老师说过: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师父知道,一个月不练呢,观众都知道了。我就是吃不了苦,才没坚持下来,现在全荒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没有。我打不起精神。”
“怎么能打不起精神呢?”我很着急:“白露,想想从前,你本来比同龄人的起点都高呀。他们还在做枪手的时候你已经能接到独立的本子了,虽说遇上了不靠谱的制片,但那不是你的错。当初如果没有陈言不负责任地瞎许诺,你一定会咬牙坚持下来—”
这个名字使我们同时愣住了。
这段时间,我和她讲话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陈言,她不提,我也不提,就像他没有存在过,就像那段往事从没发生过。
可我说得太急,一时没留神。
她的眼神果然一灰。
“也是要依靠机遇的,我以后未必还有那么好的机会—”
“你的自信呢?陈白露?”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机遇,这一行难道不是靠笔头吃饭的?你从前不是眼光总高人一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呀,白露!”
“海棠—”她叹口气,“自信从来都不是依靠凭空给自己打气,自信只能从枯燥的练习里得来。那时候我每天都练笔,无论这一天多忙多累,打工,喝醉,或者生病,睡前也要写两三千字才肯上床。那时候我知道旁人都没有我勤奋,所以眼光才高人一头,可是我已经荒废了太久—”她为自己辩解着,然后眼圈红了,“那一年我做了什么?吃喝玩乐、给野模拉皮条……我的手已经生疏了,骗不了自己,骗不了师父,更骗不了观众了。”
我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我心中充满了失望和遗憾。
“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不甘心地问。
她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秋风吹动着层层松涛,然后她说:
“给我时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