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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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一个哆嗦, 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进来的那个人穿著双许星洲白天见过的鞋, 许星洲思考了半天,才有些迟钝地想起自己应该是在华言楼门口见过。
华言楼门口人来人往这么多人, 为什么会偏偏记住这么一双鞋呢……
许星洲其实平时根本不会思考这些东西,可是那段时间却莫名其妙的思绪缓慢, 纠结于一些很小的细节, 呆呆的,甚至不能思考。
像是她与世界之间隔起了一层凉凉的塑料薄膜。
——连试图碰触, 都会漾起一层阻隔她的雾。
哦是了,许星洲半天才想了起来,要抬起头才能判断这双鞋是谁的。
可许星洲连头都没来得及抬,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许星洲。」
那个人将那把印著小星星的伞收了,伞面的水哗啦啦地挤在大理石地面上。那个空间其实相当狭窄,许星洲呆呆地抬起头, 与他对视。
秦渡居高临下地道:「许星洲,我给你发的微信你为什么不回?」
许星洲:「……」
「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秦渡不爽地道:「师兄如果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不是让你直接指责我的吗?」
是了, 秦渡似乎是这么说过的。
他很久以前说过,以后不舒服就要和师兄说,师兄不懂,可是会改。
许星洲懵懵地道:「……没有吧。」
我昨天晚上没有好好的, 许星洲其实是想这样说的。我从昨天晚上起就觉得世界开始变得糟糕了——可是她连把这句话说完的力气都没有。
这些话是不能说给秦渡听的, 他又能做什么呢?许星洲想。程雁去哪里了?
秦渡狐疑地问:「真的没有?」
「没有。」许星洲笃定地告诉他。
秦渡道:「那没事了, 师兄发微信是想约你今晚去吃饭。」
许星洲茫然地想了很久, 才道:「……我不太饿。」
「我猜也是。」秦渡眯起眼睛:「在外面吃过了是吧?」
许星洲摇了摇头,她确实没吃晚饭,把林邵凡丢开之后就一路跑了回来,确切来说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可是,不太饿也是真的。
外头唰然地下著大雨,劈里啪啦地砸在玻璃隔间上,秦渡有点不高兴地问:「你没回我微信,那今天和你同学去做什么了?」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去给他买手信了,他得给他同学带点东西。」
秦渡:「……」
秦渡嘴角忍不住上扬:「你同学是要回北京了?」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头发还湿漉漉的,看上去蔫巴巴的,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秦渡:「……」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软软的发旋上揉了揉,心满意足道:「他早该滚了。」
许星洲看著他,没有说话。
雨劈里啪啦地砸著ATM的磨砂玻璃,长夜之中雨水不绝,女孩的口红还残留在唇上。那颜色极其勾人而湿润,犹如夏夜祭典的橘红灯火。
秦渡盯著那个女孩柔软微张的嘴唇,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伸手磨揉许星洲唇上的口脂。
许星洲:「……你……」
秦渡道貌岸然地又揉了一下,道:「妆晕了。」
许星洲脸顿时变得红红的,接著向后躲了一下,自己用手背把口红擦掉了。
……她真的脸红了。
秦渡只觉得许星洲擦口红的小动作简直可爱死了,又想起了肖然的电话。
瞬间,秦渡心里简直是盛开了一个温暖灿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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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里是ATM,而且还是很偏的工行——秦渡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出现得很莫名……
「……师兄,」许星洲问:「你是来取钱的吗?」
秦渡简直抑不住笑意,伸手在许星洲头上又摸了摸,问:「我取钱干嘛?」
许星洲:「你不取钱……」
你不取钱来这里干嘛?许星洲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这个问题,秦渡就揶揄地问:「我要是不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回去?」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跪著求我室友来给我送伞,我刚刚就准备发微信的。」
「所以,」秦渡打断了她,道貌岸然道:「师兄是来让你不用跪著求人的,你明白了?」
说话时,秦渡手里还拎著许星洲那把小伞,伞上的水淋淋漓漓地滴了一地。
他裤腿都能往下滴水,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然后秦渡将自己的外套一脱,故意问:「想不想师兄送你回去?」
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许星洲今天脑袋又不太好用——以至于她至今还有点懵懵的反应不过来,只随波逐流地点了点头。
而下一秒秦渡就开了口:
「也不用多了,你抱师兄一下,以后师兄天天送你回寝室。」
许星洲:「啊?」
秦渡笑眯眯的,哄小朋友一般俯身道:「嗯?不愿意吗?」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秦渡得意地道:「——师兄这种男朋友这个世上都不好找,小师妹。」
——秦渡刚刚是不是说了男朋友?
他也是在表白吗?许星洲怔怔地抬起头,与秦渡对视。她只觉得她与秦渡,与世界之间隔著一层难言的隔膜。
晚春雨声不绝,法国梧桐哗哗作响,取款机里的灯光映著高傲的青年人,和靠在角落一身红裙的女孩。
「许星洲,」秦渡难得正经地道。
「——你试试和我谈恋爱吧。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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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闻言悚然一惊,遂仔仔细细、冷冷静静地打量了一遍秦渡。
秦渡头发还湿著,这个一生一帆风顺、占尽世间好风水的青年人——此时充满风发意气与志在必得,连在提出交往时都有种盛气凌人之感。
他看著许星洲,微微眯著眼睛,喉结微微一动。
他第一次看他买来的那辆车时,看他初中时交往过的那些校花时,看那些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的奖牌和荣誉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眼神呢?
许星洲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可能还不如那辆车吧,许星洲想。
毕竟那辆车不算税都值两百多万欧元,而那些校花外貌不必说,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们绝对人格健全、家世清白。
可是许星洲呢?
那个现在站在崩溃边缘的、一旦崩溃就拖累身边所有人的,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的许星洲——简直是他的收藏品、他的集邮册的最底端收藏。
而许星洲,没有任何成为他即将喜新厌旧的藏品的打算。
毕竟喜欢不代表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更不代表必须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交付出去。
许星洲看著秦渡,冷淡地、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
秦渡浑身一僵。
「我对你没兴趣。」许星洲冷冷地对秦渡说:「也不会和你谈恋爱,连试试都不要。我从来没看重过你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我以为你知道的。」
秦渡:「我——」
「说句实话,」许星洲眯起眼睛。「我考虑谁都不会考虑你,和你做朋友倒是还可以,但是别的更进一步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对我有点最基本的尊重。」
秦渡背著光,许星洲看向他时,莫名地觉得秦渡眼眶红了。
错觉吧,许星洲想,这种人还会红眼眶的?
拒绝林邵凡时,许星洲想方设法顾著他的感情,可是到了秦师兄这里——到了许星洲真的动了心的秦渡这里,许星洲却只想以最尖锐的话语刺痛他。
他根本不会觉得疼的,许星洲幼稚又难过地想,他哪有可能爱我。
「——恋爱?」许星洲强撑著道:「这个别想了吧,我就算和老林谈也不会和你谈的,师兄。」
秦渡看著许星洲,嘴唇动了动,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这副绝望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谁还会买单不成吗?
许星洲拔腿要跑路,她怕自己再不走就要当著秦渡的面哭出来,那样也太没有说服力、也太过丢脸了。
可是,她刚握住门把手,就被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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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突然发著抖开口:「……许星洲。」
许星洲握著门把手的手一顿,回头望向秦渡。
「你当……」秦渡哑著嗓子道:「……当我没说行吗?」
许星洲:「……什么意思?」
秦渡嗓音发颤,那声音里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味:「……你觉、觉得和我做朋友还可以,那我们就继续做朋友。」
「我不是非和你谈恋爱不可……就算陪在……」
……就算陪在你身边看著,也行。
秦渡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哀求。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就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秦渡背对著她,一点头,声音几乎都在发抖:「……嗯。」
——这种人怎么会爱上我?许星洲捏著门把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喜欢我,大概就像喜欢他从路边捡来的受伤鸟儿一样,也可能是喜欢路边夹道的野花。他的世界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而那个男人想把那只鸟据为己有,成为自己无数收藏之一。
许星洲发著抖说:「——秦渡。」
秦渡抬起头,一开始的戏谑与游刃有余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和她皮『叫师兄』了。这个身高一米八六的青年此时眼眶通红犹如困兽,哀求般地看著握著门把手的、比他纤细柔软得多的姑娘。
ATM外下著雨,漆黑的雨水铺天盖地,许星洲将那扇玻璃门推开少许,女孩细白的手腕立时被淋得湿透。
「秦渡,」许星洲嘲讽地问:「我把昨天你请我吃饭的钱转还给你吧?」
秦渡一怔,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接著许星洲就四两拨千斤地、嗓音发抖地拿话儿扎他:
「——不就是心疼请我吃饭的钱吗,我回去转给你啊。」
她那句话极具嘲讽羞辱的意味,偏又带著种清亮的柔软,秦渡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如江上灯火般的、清淡俊秀的眉眼。
许星洲说完,推开ATM的门,用手捂住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如晦风雨之中。
许星洲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秦渡那一瞬间,脑子都被逼得嗡嗡作响。
秦渡这辈子最不疼的就是钱,何况那还是许星洲——秦渡被她两句话气得血管突突作响,捏著许星洲那把雨伞就冲了出去!
许星洲跑得并不快,秦渡在后头暴怒道:「许星洲——!」
「我操他妈的——!」
秦渡咳嗽了两声,直接将那把雨伞朝著许星洲掷了出去,那雨伞并不重,砸人也不会太疼,却还是砸到了许星洲的肩膀。
「许星洲,」秦渡眼眶赤红得几乎滴血,隔著老远大吼:
「——算我倒霉,喜欢上你这种神经病!」
许星洲跑都跑不动,蹲在地上咳嗽,哭得眼泪一道鼻涕一道,倔强喊道:
「你知道就行——!」
然后许星洲抖著手捉住掉进水洼里的那把缀著小星星的、秦渡送她回宿舍时用的小伞,把秦渡留在后头,跑了。
她没撑伞,但是这次旁边没有拔地而起的城堡,只有像荆棘一般耸立扭曲的法国梧桐,和从树缝里落下的冰冷路灯。雨水汇聚,路面湿滑,许星洲还没跑到南区门口,小高跟就吧唧一下一歪,将她的脚扭成了个馒头。
许星洲崴了脚,跑跑不动,爬也不可能爬,彻底丧失了移动能力,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抱著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蜷缩在了树影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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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抱著腿缩在青桃树下的阴影里,那教学楼门口下课时人来人往,许星洲躲在黑得化不开的影中,被淋得发抖,泪水吧嗒吧嗒地往外掉。
如果我有个健全的人格就好了,许星洲泪眼模糊地想,有一个能承受得起抛弃的、能承受得起过分对待的人格,不会因为被抛弃而绝望到想要去死——这样,就可以正常地接受一个男孩的爱情。
如果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好了,许星洲把脸埋进臂弯里。这样她就会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她就会在人生的每个岔路口都拥有后盾——这样,就可以开心地在那个小玻璃隔间里抱住秦师兄了。
——做一个脆弱的、人格不健全的人,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许星洲抱著自己的膝盖,那把小伞掉在不远处,许星洲连去拿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没人注意到许星洲躲著的角落,也没人注意到那把掉在地上的伞。
许星洲赤著脚踩在湿漉漉的泥上,泥里还陷著青翠的小毛桃,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她周末新洗的裙子上满是泥点,狼狈不堪。
上课铃声响起,中间半个小时的课间终于过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进了教室,狭窄马路上空无一人。
许星洲眼泪仍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地滚下面颊。
——许星洲明白,她与秦渡之间,隔著万道大河,千重群山。
这件事应该是结束了吧,她想,这样就彻底结束了,以后如果再见到,估计就算仇人了。
……这种超级富二代会记仇到在实习的报社给我穿小鞋吗?许星洲有点皮地想笑,可是她笑著笑著,又模糊了视线。
然后,狭窄马路的尽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路灯灯光落在秦渡的身上,月季花枝垂了一路,被灯耀得金黄。
秦渡没打伞,浑身淋得透湿,卷发黏在额上。
他走路的样子犹如被淋透的豹子。
明明华言楼在反方向——许星洲不知道秦渡为什么会往这儿走,也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还会见到他,尤其还是在他说了『算我倒霉喜欢上你这种神经病』之后——秦渡应该不是来找她的。
许星洲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哭著往树影里缩了缩。
……不要发现我。
光影和花涌在这个世界里,许星洲透过青黄的枝叶看到秦渡从黑暗里走过来。许星洲看不见秦渡的表情,只能拼命地祈祷,希望他不要发现这个角落。
秦渡一步步地经过,许星洲连喘气都憋著,抱著自己满是泥点的裙子和小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许星洲承受不起再丢一次这种脸,她想。
……然后,秦渡走了过去。
许星洲颤抖著吐了口气,将脑袋埋在了膝盖之间。
——可是,下一秒。
秦渡折了回来,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许星洲摔倒时掉在草丛里的小星星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