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寒和叶常青各分一路而去,那这段时间里,本该到这边的苏澈呢?
他被人拦下了,而且还是熟人,只不过是越来越陌生的,熟人。
昨夜路过的花园,荷塘边,凉亭下,两道身影,长身而立。
“你怎么会来这?”
“想必米陌荨已经告诉过你,让你别插手,若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杀了你。”
两人开口,言谈并不愉快。
只不过,哪怕如此,两人都是平静地说,没有语气的起伏,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如同真是已经渐行渐远的陌生人一般。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苏澈抱剑,靠在亭柱上,看着面前的人。
颜玉书一身浅蓝绸衫,长身玉立,顾盼倜傥潇洒,竟比女子还要多三分风姿。
最主要的,是他容貌,宛若美玉般精致,越发光彩明艳,更胜女子。只是其神情似天生七分凉薄,让人不敢直视。
苏澈心下不由冒出一个念头,那便是相比方才那道袍少女,自己昨夜身中幻术所遇那身子窈窕的白衣女子,似乎与眼前之人更像一些。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让他暗啐自己,真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稍不留神就没命了,你还真有胆走神。”玉书说道。
苏澈一笑,没回应这个,反而道:“你好像挺喜欢这种地方。”
玉书没回头,“什么?”
“上回在宫里,你与我也是在亭中相别。”苏澈说道:“想不到那次,竟是最后一次入宫。”
“你喜欢去宫里?”玉书看着被晨风拂过的荷塘水面,语气里听不出包含着什么情绪。
苏澈摇头,“不是喜欢,只是觉得,不过才短短数月,可时间一晃,好似过了好久。”
“是不是流亡久了,人就会变酸?”玉书看他,冷笑,“自怜如草木一般?”
苏澈微微皱眉,与之相视,“为何真情实感,你总不会意?”
“会意?”玉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如今的我,就是当初会意的下场。”
听他提及往事,苏澈沉默下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当真不会杀你?”
良久后,玉书开口,声音淡淡,不含感情,可其中杀意似有若无,杀机明显。
在这一刻,他才像是如今后周东厂里那位位高权重,一言定人生死的掌刑千户。
破门灭户,杀人如麻,似乎才是最好写照。
当苏澈感应到来自对方身上那如血般粘稠的杀气时,再难掩饰心中情绪。
这是杀过了多少人,才会在心有杀意时,释放出如此清晰而令人心悸的杀气?
清风骤停,草木蛰伏。
苏澈的脸上,有惊讶,有失望,有自悔,有痛心。
可玉书看到后,反而脸色一沉,“你是在可怜我?”
说着,他不由感到好笑,“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你凭什么可怜我?”
他大笑,“如今我执掌大半东厂,麾下听令者三千三,谁敢笑我?”
即便是看似歇斯底里,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尖锐刺耳,反而多是一种说不清的柔意。
苏澈静静看着他,眼底有些悲凉和伤感。
“我杀了你!”玉书沉喝一声,悍然出手,一拳打出。
他的拳头比妙龄女子还要白皙秀气,可只是拳风便好似有崩山之势,此时骤然打出,两人之间仿佛有闷雷滚滚。
苏澈没有躲。
玉书眼底闪过刹那的犹豫,但最终仍是心中一狠,拳出未收,只最终还是减了五分力。
嘭!
一阵骨裂之声,苏澈整个被打飞,飞出凉亭,狠狠摔在地上,朝一旁滚落。
噗,他眉间深锁,张口吐血。
这是他第一次重伤,此前未有,强烈的痛楚让他脸色变得苍白,额上更是冒出一层虚汗。
一时间,苏澈竟是不能起身。
玉书看着亭外地上那人,脚尖下意识抬起,可马上便收回,恢复如常。
苏澈以剑撑地,艰难站起,只是他呼吸好似带风,有些浅,有些急促。
方才颜玉书那一拳,伤了他的心肺。
“哼,不要以为你不躲,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亭中的人负手,走出几步,开口道:“云阁昌手里的,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地的秘钥,我势在必得!”
苏澈没想他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强忍着痛苦,低咳几声,道:“别再杀人了。”
“什么?”玉书一愣,显然没想过他能说出这种话来。
不是可笑,而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说这个?
苏澈看着他,心中想的,是盗帅曾经问过自己的话。
如果下次再见到自己的那位朋友,该如何?
彼时的苏澈说,会让他做出选择,而如果他不愿意,那自己来帮他做这个选择。
可现在,真当当面时,苏澈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没办法对颜玉书出手。
多年的愧疚累积至今,在苏澈家破人亡的现在,这份愧疚已经变得无比沉重,尤其是当洛青死后,他身边除了盗帅这个朋友外,竟是再无半个亲人。
所以,在颜玉书这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做到出手了。
“你疯了?”玉书眉头一皱,看着他,在想自己方才难不成下手太重,竟是让对方神智也不清了。
苏澈摇头,将口中涌上来的血吐了,说道:“聚义庄的应巨侠,已经在召集江湖侠士,针对东厂,他们此时动作,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谁,你应该清楚。”
玉书听后,眉间反而一松,“一群土鸡瓦狗之辈,就算有应笑看,又能奈我何?”
苏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他,要知道,巨侠应笑看可是对方自少年时便崇敬的人物啊。
玉书淡淡道:“别告诉我,你这是在关心我?”
苏澈摇头道:“我只是,不想看你继续堕落下去。”
玉书这回没有嘲讽或是怎样,只是看着他,唇角微抿,“所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才硬生生受了我一拳?”
苏澈正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这时候,玉书的语气好像跟原先没有区别,只不过,却有一种认真。
“你我交情,在六年前就断了,从那之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他淡淡道:“我选择什么样的路,或是变成什么样,都与你无关。从始至终,你都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这话有如朔风般无情,如人心般薄凉。
如同心中被封存多年的柔软,在这一刻突然触动,几乎让他忍不住去与眼前人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