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样,”蒂雷纳子爵想了很久才说,“是很不妥当的。”蒂雷纳子爵从来就是一个性情直爽而又正直的人,所以他没有提起上一次威廉三世装作一个普通人,只带了几个随从跑到伦敦去,遇到了怎样的事情,虽然说,那时候威廉三世还以为查理二世无论如何也是他的舅舅,他的父亲威廉二世哪怕没有在这位国王四处流亡的时候接纳过他,但至少也愿意贷款给他——查理二世所假称的,想要归还的款项就是这一笔,但威廉三世大概没想到,这位快活王是绝对不会在意再欠上一笔债的。
虽然蒂雷纳子爵没说,但威廉三世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的脸在黑暗中热了起来,眼眶更是酸痛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天真给他,给奥兰治家族,给荷兰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他就恨不得杀了自己——“我来这里,不是要与您说这些的。”
“那么您要与我说什么呢?”蒂雷纳子爵问。
“您的身体里有着一半属于奥兰治的血,”威廉三世低声说:“如果您愿意,我愿意舍弃我现在的身份,甚至性命,先生,只要您一点头,我就将乌得勒支奉献给您。”
蒂雷纳子爵叹息了一声:“我们现在正在教堂里,不然我就要以为你是被魔鬼附了身了,好先生,我知道你在乌德勒支做出的努力,您将那里管理的很好,我不认为有什么缺憾,以至于您的大臣与人民要起来反对您,驱逐您,您看上去面色红润,身体强壮,也不像是随时要去见上帝的样子,您为什么要将乌得勒支交给我?”
“我只想交给一个奥兰治,这么说吧,”威廉三世说:“只要您愿意做一个荷兰人,您就立即可以拥有半个荷兰,四个省,所有人都同意了,只要您愿意舍弃您作为法国人的权力与义务,他们就奉您做国王——至于我,我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消息真是令人震惊,”蒂雷纳子爵说:“您们已经认为,这几年来积蓄的力量已经足以对抗国王了吗?”
“加上您,就足够了。”威廉三世说,“我们不会要求更多的权力了,您也可以成为路易十四的附庸,向他鞠躬。”
蒂雷纳子爵笑了,但不是因为欣喜,而是因为愤怒到了极点:“我曾经对您抱有一点血缘上的亲情,因为我很爱我的舅舅莫里斯,他就如同我的第二个父亲一般,您也是一个奥兰治,因此在很多问题上,我与我的陛下愿意勉强忍耐——但这也许是种错误,因为您们由此认为我们都很愚蠢,我的国王愚蠢到让一个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不,应该说是空中楼阁般的利益就会立刻出卖他,出卖掉自己的尊严与道德的小人来做荷兰总督,而我呢,您们认为我会有那样野心,以及笨钝的头脑,竟然会相信,荷兰人愿意让一个法国人来做他们的国王。”
他转向威廉三世——之前他们是并排并地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就像是钢铁或是别的金属:“想想您的祖父吧,威廉!他和您有一样的名字,他将荷兰人从哈布斯堡家族的暴政下拯救了出来,为此他耗尽了所有的资产,两个儿子也在战争中丧命,他被斥责被叛逆,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因此受到牵连——他那时认为,他应该得到一个王位作为回报,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荷兰人是怎样回报他的呢?”
“当我阅读到他的事迹,看到他是怎样屈辱地在一桩卑劣的阴谋中死去的时候——别说那是西班牙人做的!当时他正在荷兰人中,他本该得到的保护到哪儿去了呢?甚至没人愿意发出一声警告!他的儿子,也是您的父亲,本应该作为王储而登上王位,但就算是一个执政的位置,他们也给的不情不愿!而他,年轻而有才干的威廉二世,他又是怎么死的,在什么时候死的!一样的刺杀,却比他的父亲更年轻,而您,威廉,第三个威廉,您在荷兰有过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日子么?他们看您就像是看着一个想要偷走他们钱囊的贼!”
蒂雷纳子爵说着,已经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他站起身,双手交叉,横在胸前,做出一副凶狠的姿态:“像是这样的人,威廉,如果你来告诉我,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倒要高看你们几分,但若是真的,”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我倒要真正地感到惊讶了,他们不但能够舍弃一个国王,舍弃一个将军,现在还能舍弃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天啊,他们虽然只是新教教徒,但我要说,他们简直就和那些犹大商人跟没有什么两样了,他们竟然能够如此地贪婪与残忍!”
在蒂雷纳子爵站起来的时候,威廉三世也站起来了:“您不会懂得的,先生,我们愿意为荷兰牺牲,即便要流尽最后一点血。”
“那么您知道我的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蒂雷纳子爵说:“牺牲,是一个漂亮的词儿,却不是一个好词儿,因为一旦有人提起,总是要伴随着许多悲哀与伤痛,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牺牲,如果后面不跟着‘回报’这个词儿,那么悲伤的就更加悲伤,痛苦就就将更痛苦,有时候甚至会让这个词儿变得太过沉重,沉重要没人能够负担得起——沉重的只有将它抛弃。”
“所以,”他继续说道:“所有的牺牲必然要伴随着回报,就像是基督耶稣总是会回答他的追随者,只有这样,才能让牺牲变得有价值。”
“这样的言论难道不如同商人一般吗?”威廉三世问:“为了理念与德行牺牲,是不应该索取回报的。”
“恰恰相反,”蒂雷纳子爵说:“没有什么比免费的更不值得人们去珍惜——您的祖父就是这样做的,他为荷兰人背弃了他的君王,荷兰人感谢他了吗?没有!他用自己的钱财雇佣士兵的时候,荷兰人感谢他了吗?没有!他的眼泪滴落在儿子的尸体上,荷兰人有感谢他吗?没有!一旦他说,要成为国王,他们就义愤填膺,认为他一开始就在图谋荷兰的所有权了。”
“他们已经感到懊悔了。”威廉三世说。
“用冷漠与嘲讽来表示悔意,我看到了,”蒂雷纳子爵轻蔑地说:“您做出了多少让步,才让他们……承认您?您却没想过这原本就是您的,如果他们没有坐视西班牙人杀了您的祖父,那么在法律与道义上,您就是毋庸置疑的荷兰统治者,荷兰将成为一个统一而完整的国家,无论是英国人,好吧,还有法国人,都别想从你们的领地上切一块下来,但荷兰人放弃了,现在您,还有他们就要吞下这枚苦果。”
威廉三世摇了摇头,“我是来说服您的,现在却快被您说服了。”
“不管这是您的一时冲动,又或是一桩阴谋,抱歉,殿下,我都不准备继续奉陪下去了。”蒂雷纳子爵提起自己的斗篷。
“您难道不怕国王的密探将我们的会面告诉路易十四吗?”威廉三世问。
“何止他们,我回去后还要写封信,详详细细地与陛下说这件事情呢,他看了准会开怀大笑。”蒂雷纳子爵说。
“您不畏惧吗?也许路易十四会对您生出猜忌之心,您距离他这么远,又掌握着军队,税收和民众。”
“您应该听说过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说:“不过您说得也许对了一半,陛下很有可能回信给我说,子爵先生,既然乌得勒支的民众如此殷切,真诚,您不应过多推拒,尽快接受为宜……等等。”
“这可不太一样,波兰并不属于法国,但北荷兰……”
“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蒂雷纳子爵无奈地说:“我是想要告诉您,我可敬的太阳王,是个拥有无比强大的军队,国家与民众的人,他的心胸因此开阔得犹如大海一般,像是这样的国王,是绝对不会对他的臣子满怀猜忌的,因为他和我,都很清楚,即便我真的背叛了他,他能够打下一次荷兰,当然也能打下第二次。”
威廉三世张了张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所以无论那些人想要玩弄些什么把戏,都算了吧,”蒂雷纳子爵说:“对陛下来说,这些手段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威廉,回你的乌得勒支去吧,在英国与法国之间,你至少还能抱有奥兰治的姓氏,别让它彻底地在荷兰消失。”
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却被威廉三世叫住了:“我还有件事情要和您说,”他站在成排的长椅中。就像是一件被遗忘了很久的东西:“我想这是告密。”
“听起来很难想象,你刚才还愿意为荷兰奉献生命,”蒂雷纳子爵皱眉:“你要告诉我什么?”
“这与荷兰无关,”威廉三世说,“与人最基本的道德有关。”
“我知道人类最恶的时候可以恶毒成什么样子。”蒂雷纳子爵说:“你可以说了,我洗耳恭听。”
“您知道拉瓦里埃尔夫人吧。”威廉三世说,看到蒂雷纳子爵点点头后,他接着说道:“她为路易十四生了一个孩子。”
“哈勒布尔公爵,”蒂雷纳子爵说:“拉瓦里埃尔夫人因此被册封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他微微低头,表示尊敬:“与他们有关?”
“一些荷兰人,”威廉三世说:“他们想出了一个卑劣的计划,那就是雇佣一只军队,潜入布鲁塞尔,掠走公爵夫人与她的孩子。”
蒂雷纳子爵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多少人?”
“一千人。”威廉三世说,他的天性中有着不合时宜的地方,这让他能够勇敢地接受流亡与死亡,但也让他无法接受用一个幼童和女性来让敌人屈服,他们可以斗争,从乌得勒支到其他地方,甚至可以到北美洲,也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或是一百年,但这样的行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是极其无耻的,他坚决反对过,但他知道,那些人虽然表面上答应了他,但从账面上的钱款流动来看,他们还是去做了……他看着蒂雷纳子爵,有点羞愧,但如果蒂雷纳子爵能够及时派出军队,也许还来得及。
他没能想到的是,蒂雷纳子爵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垂着头,反复念了几遍“一千人”,而后又开始摇摆脑袋,就在威廉三世也以为他发了疯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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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里埃尔夫人的塞尔维亚狼人族群虽然在之前的里外世界战争中折损了不少,但绝对超过了一千人,他们在哈勒布尔森林定居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散失的族人找到这里来,狼人的需求不如人类那样强烈,或者说,他们的本性会让他们更趋向于平静而又规律的生活——毕竟你不会看到一只狼穿绸着缎,涂抹脂粉。
再则作为这里的领主,拉瓦里埃尔夫人有权利收税,或是不收税,或是决定税金的高低,又有国王派来的学者与商人为他们建立学校与商路,所以他们的日子十分惬意,除了拉瓦里埃尔夫人有时候会想念孩子的父亲,小公爵虽然在女巫的帮助下,没有显露出狼人的特征,但他的身体显然要比一般孩子更强壮,走和跑都要比人类的孩子更早,也更早开始吃肉,他喜欢在森林里奔跑,也会如同小狼一般呜咽,最近还在尝试嗥叫。
像是这样的状况,只怕哈勒布尔公爵在能够懂事到掩藏天性之前,没法回到凡尔赛,不过路易也和拉瓦里埃尔夫人承诺了,小公爵的成年仪式必然是要放在凡尔赛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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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勒布尔城堡遭到袭击的那天,她正在给国王陛下写信,有关于哈勒布尔公爵,也有关于布鲁塞尔,路易将他们安插在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一时的慈悲之心。
那天的战斗可能持续了两个小时,或是三个小时,但呈现在纸面上,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死亡人数:一千零三十二人。
这封信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受除了路易十四之外的人重视,它们和其他路易十四与其儿女,以及儿女的母亲来往的信件一起被收藏起来,但随着后世通讯技术与网络技术的飞跃性地扬升,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对这位太阳王好奇,一个大胆的亚洲学者甚至有意于搜集路易十四与他的诸多婚生,私生儿女的讯息,因为让他看来,后期随着法兰西的疆域(囊括所有的,即征服得来,继承得来,买卖得来以及殖民地)逐渐拓展,路易十四仿佛早有安排似的、将他与王后的儿子,与诸位王室夫人的儿子,王弟的儿子,全都送上了大公或是国王的位置,这也就是著名的波旁六王冠——这样的行为,不免让这位学者想起了在他的故国曾经施行了上千年的分封制,不过也有说,这是拾人(哈布斯堡)牙慧,因为哈布斯堡一直就是采用以上方法拓展自己的领地与影响力的。
这个暂且不论,也因为这位学者的好奇,在一场凡尔赛宫例行的太阳王相关展览中,几封看似寻常的信件引起了他的主意,其中一封信件是这么写的:
本信写自于一六六七年,圣母升天瞻礼前四日,布鲁塞尔哈勒布尔森林城堡。
致我的主人,我的国王陛下,我最挚爱的人:
我再次诚心实意地将我的心,我的灵魂与我的躯体交在您的手中。
我们分离已久,但您的身形与容貌,您的微笑,依然如同镌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样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我的思念与日倍增,在痛苦的时候,仅有您于我最大的馈赠给我安慰,那就是哈勒布尔公爵,我们的巴蒂斯特。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我的膝盖,几乎可以抱住我的腿,十分活泼,甚至令我头痛,幸而在他可以外出之后,他将大部分时间全都消耗在了森林里,这座森林,我的陛下,我要感谢您,因为对我们,对巴蒂斯特来说,这里简直如同伊甸园一般——这里原先就有一座小湖,之后我们的族人又在其他地方发现了隐藏的溪流与泉水,他们简单地将其称之为绿湖、樱桃溪与白泉。
樱桃溪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溪流两侧全都是樱桃树,令人惊讶,也许是因为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壁,竟然没有被野兽和鸟类发现,可惜的是等我们发现,樱桃已经结过一次了,等到明年春天,我会送您一点樱桃,希望能够给您的餐盘增添一点颜色。
我们最近还发现了一群新来的鹿群。
巴蒂斯特的长辈捉了两只才会走路,还在哺乳期的小鹿给巴蒂斯特,巴蒂斯特似乎有意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坐骑,他跌倒了几次,但没有受伤。
您上次有提起过布鲁塞尔,陛下,就我看来,他们始终就如同一窝蚂蚁一般,时时蠢蠢欲动,想要寻找机会,他们的市长表面上对我十分尊敬,私下里却有着诸多抱怨与质疑,但鉴于他还愿意遵从您的意旨与法令,配合您的将军做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剥夺他的职位。
另外,今天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也许是因为之前您调走了这里的一部分军队,有人认为可以乘机做些什么,他们雇佣了大约八九百人的意大利与奥地利的雇佣兵,连同这里的暴徒,一千多人,在拂晓时分向哈勒布尔城堡发动了攻击——不,确切地说,他们首先企图劫掠这里的村庄和镇子,但你也知道,蒙您的恩许,我的族人生活于此,加上后来迁移至此的……流民,城镇的人数早就超过了一万八千人。
我不知道是否该将其称之为一场战争,因为他们甚至没能进入城镇——战斗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大约有二十几个族人受了伤,没人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