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姨娘和通房丫头依然来立规矩,迎春却发现多了一个人。这个女子高挑身材,说不上漂亮,但眉间却多了些伶俐之气。
丫头见迎春看她,上前一步,飘飘施起礼:“奴婢是罗依,是老爷跟前的丫头。前儿得了老爷的许,回家看我老子娘去了。”
迎春点点头,没说话,遣了众人。
罗依却深深的看了迎春几眼,然后随众人走了。
众人散后,迎春把屋子里的丫头也遣了下去。司竹上前细细回禀迎春:“绣橘姐姐已经好很多了,请夫人不必担心了。木香那里昨个奴婢也去了,看木香是被厨房的管事张财家的欺负得很厉害,但木香的性子,夫人也是知道的,最是个沉稳的。所以也没用我劝,她反来安慰我,让我回禀了夫人,她会照顾好自己,请夫人放心。”
迎春点点头,却叹了口气:“有你们这样忠心的人在我身边,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想来我贾迎春何德何能啊。”说完,眸子也暗了下去。
司竹一笑:“夫人万不要这么想,哪个不吃苦呢?要想保住我们,夫人不也是吃了苦么?为了我们的将来,苦,是一定要吃的。我虽是个奴才,但我知道一个理儿,不食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迎春看着司竹,司竹真是丫头里最明白的。
迎春沉思良久,问司竹:“那个张财家的是陈姨娘的人罢?”
司竹回道:“听说和陈姨娘走得近些。”
迎春沉默很久后,缓缓道:“看来,陈姨娘也是有打算的人呢。”
厨房里。
木香正忙得热火朝天,褪了鸡毛,又去切鸭,刷了帘子又和面。张财家的正插着腰,指手划脚的指挥着木香。
“这个鸡皮上还有毛呢,这样子的鸡怎么给主子端上去啊?呶呶,还有这个面,和得软不软,硬不硬的,饼能用这样子的面么?你是第一天在厨房干活啊?这样子的东西端上去,你担待得起么?木香,不是我说你,你还以为这里是夫人的院子呢?快别做春秋大梦了。”
犀利的语言和呼来喝去,刺耳的声调,木香全当没听完,她好脾气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是厨房里只有木香被张财家的支使得团团转,旁人活都是很少的,有几个还在一旁坐着调笑看热闹。
“木香,把那脏水桶倒了去!”
木香一犹豫,怯怯的说:“张嫂子,脏水桶不是由专门的小厮来倒么?”
话刚出口,头上挨了张财家的一擀面杖,骂声也同时传来:“非要等小厮来倒不成?你懒得骨子里跳蛆了!难怪夫人不要你呢,就你这样好吃懒做只有被卖到青楼的份,夫人还是太过仁慈了。”
木香低着头,眼里含着泪,并没回一句。张财家的推搡了下木香,又骂道:“作死的小蹄子,还不快去倒脏水桶子,难道还等老娘伺候你不成?”
木香连忙出去倒脏水桶。
齐腿高的脏水桶立在厨房的门外,木香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提起桶来来,却摇摇晃晃。刚走出没几步,木香一趔趄,通的一声,木香摔倒在地,一桶的脏水全泼到了她的身上。
张财家的从厨房里跑出来,看此情景,顺手操起门口的一个簸箕就往木香身上打来,边打还边骂:“没用的东西,害得老娘一会儿又要被大管事骂,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木香本来就摔得不轻,又被脏水淋是湿了身子,现在只有眼睁睁倒在地上挨打的份了。
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冷眼看着,似乎张财家的打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条狗。
厨房里干粗活的王贵家的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陪笑着对张财家的说:“张嫂子,别生气了,让这丫头把这收拾了,快到用饭时间了,慢了怕主子们着恼了。”
张财家的也打累了,听了王贵家的这样说,冷哼一声,把簸箕摔在木香身上:“你个贱人,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不然,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木香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张财家的带着人进了厨房。
王贵家的见众人走了,上前扶起木香,小声说:“姑娘先去换身衣服,我先帮姑娘收拾这里,快去快回罢。”
木香抹了一把泪水,连声称谢,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房子。
晚上,木香躺在自己的床上,只觉浑身像散了架,连翻身都觉疼。木香疼得小声呻吟起来。幸好一起住的几个丫头没回来,不然,如果哪个告诉了张财家的,她还要挨得一顿的打。
木香枕着枕头,盯着头上的房顶。从跟着姑娘后,自己从没受过这样的欺辱。姑娘从来都是和她们几个欢声笑语的。木香闭上了眼睛。她想姑娘,想司竹,想绣橘……
门口传来很小的声音:“木香可睡了?”
木香勉强着支起半个身子,小声问:“是谁?”
门轻轻的推开,走进来两个人,木香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只见迎春身后跟着司竹走进来了。
木香连忙要下地,迎春快步上前按着她,命她躺下。木香哪里敢躺,无奈,迎春却坚持着。木香只好半躺着。
迎春摆手让司竹守在门口。皱着眉头,看着木香:“我听司竹说,你今天又挨了打了?伤得如何?要不要紧?”迎春说完,就要看木香身上的伤。
木香的泪再也止不住,汹涌流出,却拦着迎春:“没……没事的,多谢夫人还念着奴婢,奴婢是哪世修的福,让夫人如此待我。”
迎春还是看到了木香露在袖子外手臂上的青紫,迎春一把拉住木香,细细的看着木香的手臂,气得浑身直哆嗦,站起身,就要向外走。
木香急了,忍着疼下床拉住了迎春,跪在迎春脚下:“夫人此去可是要找张财家的?”
迎春面色铁青,去拉木香:“你快起来,刚受了这么重的伤,怎能跪在地上,快快起来。”
木香涕泗滂沱,抱住迎春的腿,昂着脸说道:“奴婢不敢深劝夫人,但请夫人细想,夫人现在这样去找张财家的,奴婢从前受的苦岂不是白白受了?还有,夫人去找张财家的,说明夫人还在来看我,我的身份也就不说自明了,这不正中了别人的计么?依奴婢的见识,也许张财家的这样待奴婢,正是在试探夫人啊。夫人万不可中了奸计才是。”
“我不要你去厨房了,不能让你再受这样的苦了。你在我身边,我手指头没弹你一下,现在陈姨娘的人居然敢这样待我,我就是拼了不要‘孙夫人’的名分,也定为你讨个公道!”说完,就要急急向外走。
木香拉住迎春,死活不松开迎春的腿。迎春低着头去拉木香,木香却依然跪着不起来,苦苦哀求迎春。
主仆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迎春到底没拉起木香,迎春缓缓的叹了口气,拿出手帕帮着木香拭泪:“全怪我,当初不让你来就好了。”
木香挣扎着站起来,迎春马上扶住了她,木香哭着说:“当初是我请命要来为夫人办这事的,再者,为夫人做事,是我们当奴婢的本份,夫人万不该说什么怪自己的话,这样,不是要折煞死奴婢了。”说完,木香又大哭起来。
迎春泪也落了下来:“你快休说此话,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木香哭得更厉害:“夫人夫人,你说这话还不如打死了奴婢是个正经。”
迎春扶着木香回到床上,缓缓让木香躺在床上,小声对木香说:“我今儿让司竹把你一屋的丫头们都安排了事做,所以晚上她们会回来得很晚,我才能来看看你。”
木香擦了泪水,轻声回道:“我说她们怎么这么晚都没回来呢,谢夫人的惦记。夫人,奴婢在厨房虽然累些,但是已经明白一些厨房的事情了,奴婢说给夫人听。”
迎春摆摆手:“这个不急,等你大好了再给我说也不迟,即使不能说给我,也能说给司竹。你先好生养着。”迎春说完,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油,放在木香手里:“我不想你伤得这么重,这是西藏贡来的一种药油,很有效果,你一会儿擦上吧。等会子,我让司竹给你再送东西来。”
木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噙着泪:“夫人,莫要惦记奴婢,也不用再送东西来了,有夫人这样的主子,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迎春说:“总之,是我让你受了苦,一会儿那些丫头就快回来了,我先帮你搽药油。”
木香哪里肯,但无奈迎春执意要帮木香,所以木香就趴在床上,由着迎春一点点帮她搽着后背。
迎春看着木香伤痕累累的后背,不知从何下手才好。泪水,又落了下来。迎春把药油轻轻搽在木香的后背上,木香很轻的哟了一声。
迎春马上说:“痛了罢?”
木香勉强笑着:“没有,真没有。”
主仆二人都在默默落泪,迎春是为心疼木香而落泪,木香是为迎春待自己的厚意而落泪。
迎春为木香搽过药油,站起身来:“你好生养着,我不能来时,我也会让司竹来看你的。”说完慢慢的走向门口了。
在快迈出门槛时,迎春回过头,看向木香。木香看着迎春看自己,勉强笑了笑,但那笑有许多不忍和不舍。
泪水终于在迎春踏出房门时,再度划过了木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