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葳之后又一连三日在清晨跑去湖边,不见了自己的画,也不见李迎潮。画不见了她不担心,反正谁也看不出画上的两个小小背影是谁,至于李迎潮,他的退避让韩葳不再自欺欺人,这个“朋友”,终究是和林彦、范硕等人不一样的,她能理解李迎潮为何爽约,只是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一样又酸又沉,终于在一日清晨,坐在湖边抽抽搭搭地抹了一通眼泪,又恨恨地抛了几块石头入水中,扬长而去。
李迎潮全程悄无声息地躲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上,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气,轻声道:“对不起。”
韩葳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韩萱遂提议二人去京郊韩家的潜山别院散散心。韩平川清廉,原本连爵位所带的封地都推辞掉了,还是后来韩芷说想要开辟一块药园,韩平川这才请旨在京郊要了一块地,是以有了如今的韩府别院,这几日韩芷和韩芙都去了那里小住。韩葳点头同意,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同娘亲宋良粟打了一声招呼就出门了。
潜山别院侍女仆从比吉安巷韩府还要多,所以姐妹俩没有带婢女,只带了小厮土豆驾车。韩府的马车刚出城门,便遇到一队车马停在路上,将官道堵个水泄不通,土豆只好把车停在一边,等待前面的车马启程,那队人马还在路边叙话告别。
“你没出过远门,一路上要听从范大人的安排,在外不比在京,不可任性造次。”
“孩儿记住了,父亲请回吧。”
两姐妹隐约听出回话的是林彦的声音,忙掀开车帘观望,见前方正是范时出京巡查的人马,范硕和林彦皆在队伍中。站在林彦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面相温和,气度雍容,正是林彦之父林望。
林望和范时都在,韩葳和韩萱便不打算上前招呼。韩葳放下帘子,闷闷道:“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却只能去京郊别院,好无趣!”
韩萱眼珠一转,道:“葳葳,要不,我们也偷偷随他们去镇海?”
韩葳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韩萱,惊讶之后,又明显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片刻之后又委顿下来:“爹爹知道怕要骂死我们,更何况如何偷偷跟随?万一被范大人发现,肯定会派人把我们送回来的。”
“挨骂怕什么,反正我们两个人呢。芷姐和芙姐她们每次去别院都会住上个十几天,等到爹爹发现时已是来不及追回。这队人马看起来有三四十人,我们离范大人远些,他不会注意到我们的。”
“萱姐,其实你是想见江渔了吧?”韩葳笑着道,“只是江家兄弟应是随三皇子在镇海军营,范大人要带着范硕巡查水利,林彦要去桑洲太守府,单凭我们两个女子,应该很难见到江渔他们。”
韩萱也不否认:“反正我们确实没出过远门,顺便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嘛。至于能不能见到江渔,走一步看一步喽。”
这时林望已经离开林彦身边,走去同范时寒暄,范硕与一名小吏似在清点什么东西,没注意到不远处韩萱姐妹的马车。韩葳想了想,对土豆道:“你去把林家公子请过来,注意小点声,不要引人注意。”
不一会儿,林彦跟着土豆过来,一掀车帘,愣了一下:“你们两个怎么在这?”
韩葳看了一眼韩萱,笑着问林彦:“林彦,你们这样行到镇海郡,大约需多少时日?”
“若马不停蹄地赶路,差不多二十日即可,只是不知范大人沿途会不会有些应酬耽搁。”
“你们今夜在哪里落脚,是江夏驿馆吗?”韩萱问道。
林彦眼神狐疑地看着两姐妹:“你们打听这些做什么?”
“不行么?又不是秘密。”韩葳撅着嘴嘀咕道。
林彦转头看了看车队,见众人已经上马准备启程了,忙道:“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老实点,不要玩什么花样,女孩子家家的,出了事看韩相怎么收拾你们。”
韩葳不满地冲林彦吐了吐舌头,林彦一笑,快步回到队伍中。待范时出京的车马全部上路,林望也带着随从回到城中。
韩葳和韩萱在车中沉默对视了一会儿,韩葳道:“萱姐,此事非同小可,回家之后,爹爹发起火来,怕是连娘亲也不会护着我们,你,确定吗?”
韩萱神色有些犹豫:“你觉得呢?”
韩葳皱着眉,沉吟半晌才道:“我听阿姐的。”
“好,我们去镇海。”韩萱斩钉截铁地道。
姐妹二人对着土豆连威逼带利诱,终于说服了土豆驾车,远远跟在范时出京的队伍后面。
“我在爹的书房中研究过地图,范大人的车队停留的第一站应该是江夏,到了镇上,我们再想办法。”韩萱对韩葳道,而后又嘱咐土豆不用跟得太紧,她知道路,可土豆哪里敢,带着两位小姐出门,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一路上都紧张地盯着范时的车马,不敢离得太远。
韩葳想了想,道:“我们不能这么偷偷跟着,得说服林彦带我们进入范大人的车队,否则一路上确实可能会有危险,而且我们也没有多少银两在身。”
韩萱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又道:“我们干脆扮成林彦的随从吧,不信他敢把我们送回去!”
韩葳笑了,小时候韩萱在他们这群孩子中间可是个说一不二的领头角色,所以韩葳相信姐姐一定能说服林彦,遂放下心来,将头探出车窗,见天高云淡,巍峨瑰丽的永安城池渐渐被抛在身后,眼前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马车颠簸了半天,土豆终于停了下来:“二位小姐,前方范大人的车队刚刚停了下来。”
韩萱和韩葳纷纷伸出脑袋向前张望,见不远处范时的人马正在原地休整。韩葳和韩萱本没有出远门的打算,什么食物都没带,此时感到肚中饥饿,看来三人要一路忍到江夏了。
姐妹俩怕被林彦提前发现,赶回永安,所以吩咐土豆再把马车往回赶一小段距离,离范时的车队再远一点。不一会儿,土豆将马车停在了官道旁的树荫下。
二女跳下马车,发现官道对面还有一队车马,二十几个白衣人聚在一块,看样子正在分发水粮。旁边停着差不多十辆车,有牛车也有马车,车上俱是一个个大箱子,看起来很是沉重。其中一个白衣男子独立一旁,正负手回望永安城的方向,背影有些熟悉。又过了一会儿,似是那伙人中有人说了什么,白衣男子转了下头,韩萱和韩葳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是不是那日芙蓉绣坊的那个西蜀人?”韩葳问道。
“好像是他,那个叫宗遥的,不过芙姐说这名字可能是假的。”韩萱道,“有些口渴,你身上带了银子没?”
韩葳在身上找了找,无奈地向韩萱摇摇头,她本是要去韩府别院的,根本没有想到带钱的事情。韩萱将手上的玉镯摘下,递给土豆:“你过去问问,可不可以跟他们换些水和食物。”
“小的身上有些散钱,萱小姐这个留着到镇上置办行头用吧。”土豆说着就向那伙人走了过去。
土豆同那伙白衣人交谈了好一会儿,宗遥一直独立一旁出神,好似全没注意身后众人的谈话。土豆半晌垂头丧气地回来,姐妹俩一看他的神色就知没有成功。土豆郁闷地道:“他们不给换,说是没有多余的食物,我说分我们一点水也行,谁知还是不同意,真是小气。”
韩葳道:“算啦,他们行远路,人马又多,可能真是匀不出来。”
韩萱看了一眼那伙白衣人,见那伙人纷纷看向姐妹俩,忙拉着韩葳转过身去。姐妹俩可怜兮兮地看着远处的范时车队和近处的西蜀车队进食,郁闷至极,甚至心中打鼓,有些后悔这样冲动地跑出城来。韩萱四下望了望,突然看到东边稀疏的林地里似有一个茶棚,心下一喜,忙叫土豆陪她过去看看,只留韩葳一人在马车旁。
韩葳无聊地等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小姐,”韩葳转身,见是其中一个白衣人,“在下有礼,家主让我给小姐送来这个。”说着递上一个水壶、一小袋干粮。
韩葳一愣,向对面的宗遥看去,只见他坐回了人群中,脸上挂着闲散的笑意与同伴交谈,比之在芙蓉绣坊那日多了几分随和之感。宗遥抬头遇到韩葳的目光,向她微微点了下头。
韩葳看着眼前的水和食物,心中微窘,她没有带首饰的习惯,此时可以说是身无分文,来送食物的白衣侍从似是看出韩葳心中所想:“小姐请收好,家主说了,小姐若遇到了什么麻烦,尽可以同我们说,出门在外,理应相互帮助。”
“没有,替我谢谢你们家主。”一味推辞就有些矫情了,韩葳大方接过对方送来的东西,向着宗遥福了一礼。
一众白衣男子席地而坐,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低声说笑,经常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韩葳,让韩葳颇有些不自在,索性钻回车中。韩葳在车中喝了些水,长久颠簸产生的不适之感略有缓解,不由自主地想在车厢壁上靠一靠,却靠在了一个四方盒子上,这才想起车中还有一副棋具,那是她原本打算带到潜山别院消遣的,旁边还有韩萱的一张古琴。
韩葳抱着棋盒下车,走到宗遥面前,道:“先生,无功不受禄,刚才的水和食物,就当我拿这个交换的吧。”
宗遥起身,看了看韩葳,笑着接过棋盒,打开一看,上等的木质棋盘散发淡淡清香,玉质棋子莹莹润润,很明显价值不菲。“姑娘可知这副棋具价值几何?”宗遥语调柔和,眼中的笑意恰到好处,多一分便轻佻,少一分便漠然,让韩葳置身于陌生人之中的不自在感瞬间消弭无形。
韩葳摇头表示不知。韩杉好棋,对于棋具也颇为讲究,韩葳带出来的这一副已经是韩府中最普通的了。
宗遥不禁失笑:“这一副棋,怕是可以抵我们一车的货物了。萍水相逢,一点寻常水粮,姑娘当真不必介怀。”说着双手将棋盒送回韩葳身前。
“既是萍水相逢,先生又何必拘泥于所谓的价值几何?”韩葳屈身一福,没有接过棋具,径自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韩萱回到马车中,她连茶棚的茶壶、茶杯也一并买了来。得知宗遥那伙人送来了吃食,韩葳又把随身的棋具送了出去,笑道:“这人得了我们太多便宜,只从芙姐那拿走的两幅刺绣就都是上品了,那棋具也是杉弟花了不少银子买回来的,竟都送了他去。”韩萱口中虽这样说着,心下却不怎么在意,韩家的儿女虽然不像很多官家子弟那样挥霍无度,却也不会凭白欠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