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葳与黎晓乔装打扮,黄昏出城,商议一番,决定去黎晓比较熟悉的镇海一带。二人纵马赶了近两个时辰的路,天色已然黑透。经历了昨个一整夜的天翻地覆,二人都有些疲惫,此时也不宜连夜赶路,韩葳放马缓行,四下望了望,道:“先休息一下,等下找找看有没有农家可以借宿。”
黎晓点了点头,二人下马,坐在路旁的草丛中喝了点水。韩葳神色黯然,想到韩芙说的“从此世上便再没有韩葳这个人”,愈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很是多余,老天大概已经开始了对她的惩罚,让她哭都哭不出来,只能默默地任悔恨和痛苦在心里肆意蔓延。
二人歇了一会儿,黎晓递给韩葳一块红豆糕,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韩葳僵硬地转了转头,没有去接糕点,有气无力道:“没打算。”
黎晓自己吃了起来,她知道韩葳的心情一时半会儿很难好转,再问下去只会给她增加压力,便拍拍手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就一直这么过来的,也没什么。”
韩葳长叹一口气,将手垫在脑袋后面,躺进了草丛中,不再言语。又过了一会儿,黎晓伸手去拉韩葳:“上路吧,再不走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韩葳刚要起身,黎晓却突然又把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趴在了旁边,低声道:“有人过来。”
韩葳不敢再动,悄悄翻了个身,也趴在草丛中循声望去,只见二十余骑从东边郊野驰来,似是要上官道。
二人之所以颇有默契地躲在草丛中,只是不想与陌生人照面而已,虽然她们已经扮了男装,但两名女子深夜在这荒郊野岭,还是谨慎为好。然而待那队骑士越来越近,黎晓却低呼不好,韩葳也是心下一凛,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出了对方的担忧,只因来人为首一骑正是肖锐。
肖锐出城本为追寻韩杉,却不料跟错了方向,在被韩府护卫张宏袭击之后,肖锐听见了韩芷的惊呼,听出那是一名女子,定然不是韩杉,便快速解决了张宏,不再去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搜寻,最终却连韩杉的影子都没见到,派出去的六个人也都有去无回。肖锐无奈只好放弃,集结手下回城,却被韩葳二人当成了赵灵昭派来追捕自己的。
黎晓紧张地趴在地上,希望能借着夜色蒙混过去,却不料身旁的韩葳突然坐了起来。黎晓讶然望向她,不明何意,韩葳无奈朝近旁努了努嘴,黎晓转头一看,一声叹息之后也坐起来了,她们旁边,两匹枣红马正悠哉地啃着草,再暗的夜色都遮不住它们肥壮的身形。
韩葳扒拉了一下韩芙给她们准备的吃食,挑出一个桔子低头剥了起来,黎晓见状与她面对面坐着,也装着一副普通赶路人的样子,继续吃她的红豆糕,心中祈祷肖锐上了官道就继续赶他的路,不要注意到她们。
事与愿违,肖锐策马经过她们之时不经意地多望了几眼,莫名就觉察到这两人有点问题,乃至于已经超过了她们几百米,却还是调转马头,来到了正低头吃着东西的二人近前:“深更半夜的,你二人在此做甚?”
肖锐此时身穿官服,手下也都是军士打扮,所以即便是这么没由来的一问,一般人也不会觉得不妥。韩葳和黎晓当然不敢答话,默默对视一眼,黎晓低声道:“你先走。”
韩葳不敢啰嗦,扔下手中的桔子就朝旁边的马扑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马背,又狠狠地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嗖地窜了出去。
黎晓趁着肖锐注意力被韩葳吸引的瞬间,蓦地自腰间抽出一软剑,灵蛇般向肖锐刺去。肖锐一阵眼花缭乱,待挡开来招,定睛一看,顿时就猜到了先跑走的人是谁。然而肖锐并没有立刻叫属下去追,心思急转,却是有了另一番计较,黎晓又趁着他愣忡的功夫,递出了刁钻的第二招。
黎晓与肖锐可谓是老冤家了,当初她在海临风府上栽到肖锐手里,之后闲来无事之时专门琢磨过克制肖锐的路数,所以此时虽然二人实力悬殊,黎晓却也好整以暇地施展了十来招才开始琢磨逃走,当即又使出一手虚招佯攻,假意暴起踢向肖锐脖颈,肖锐抬手抵挡,黎晓因此半空借力,一个回旋飞身上马,腿一夹马肚子,一人一马遁入夜雾之中。
肖锐仍旧没有立即去追,反而煞有其事地揉了揉被黎晓踢到的手腕,好似受了多大伤似的,对身后一名属下徐徐道:“知道先前离去的那人是谁么?”
那名属下茫然摇了摇头。肖锐微微一笑:“那可是韩家五小姐,咱们殿下心里最看重的人。昨个明明被杨苏抓进了东宫,今个不知怎么又逃了出来。你带几个人追过去,抓到了人,殿下必有重赏。”
那属下一脸的不大乐意,心道你自己怎么不去,肖锐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冷冷道:“跑了韩杉,我要赶紧回京向殿下复命,若不然咱们换一下,你去向殿下复命,我去追那两名女子?”
在旁人看来,韩葳一个姑娘家,自然没有韩杉作为韩平川的独子来得重要,此时回京复命也明显不是什么美差。那属下咳了两声,一脸讪笑:“两名女子而已,哪里需要头儿您亲自出马,我带几个人过去就行了,您放心。”说着点了几个人,朝黎晓离去的方向追去。
肖锐嘴角一斜,眼中满是怨毒的冷意。他冷眼旁观,知道韩葳对于赵灵昭的意义非比寻常,磨蹭了半天才派人去追,并不是真心想把韩葳带回永安,而是想把她赶得更远一些。但是作为少数的知道内情之人,肖锐明白赵灵昭不日就要登基,这个关键时刻,他是一定要留在赵灵昭身边表忠心的,怎能把精力浪费在韩葳身上?肖锐冷笑一声,带剩下的人继续朝永安城方向奔去。
韩葳虽然先一步逃走,却没敢跑出多远,隐进了不远处的树林中等候黎晓,随手扔出一些糕点在路上,也不知大晚上的黎晓能不能注意到。正在韩葳担心的时候,黎晓纵马赶来:“快走!后面好像有人追来。”
韩葳虽然没看见什么人跟来,却还是利落地翻身上马,往林子深处走去。这是一片稀疏林地,马匹勉强可以行走,却无法纵马快奔,二人只好不顾方向地乱绕圈子,总算没有再遭遇追兵。天亮时分,二人穿出了林子,重新跑上了官道。
“总算没有绕偏,再往前不远就是江夏,到了镇上,我们找个客栈休整一下。”韩葳道。
黎晓四下望了望,没看到半个人影,不由长舒一口气:“也好。”
二人须臾来到镇上,寻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要了间上房,进门之后就都趴到了床上。韩葳心中一阵绝望,不知道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不行了,我要先小睡一下。”黎晓翻了个身,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闭了一会儿眼,终究还是烦躁地睁开了,皱眉道:“赵灵昭眼见着要当皇帝的人,对你这么个小女子穷追猛打也太没风度太不厚道了吧,”说着索性坐起身来,“左右你是隐姓埋名,在哪不是一样,要不咱们离开大赵吧?”
黎晓乃游侠之女,自小处处无家处处家地长大,但韩葳却不一样,听到这个提议,不由一脸严肃地坐起身来。
远走他乡,对于她而言不仅仅是换一个安身之处而已。赵境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十六年的记忆与喜怒哀乐。她已然没有了姓名,再放弃这些,那她的前半生就只剩一片空白。她虽答应了韩芙让“韩葳”消失于世,内心深处却没做好远离一切的准备,哪怕让她偶尔能听到一些有关家人的消息也是好的,老天竟然连这一点希望都不给她,想到此,韩葳的心不由又沉了几分,喃喃道:“我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黎晓一副豪情满怀的模样,只是侧头看了看韩葳,发现她好像没受到半点感染,一时间也有点索然无味,想了想,便认真分析道:“我们得罪过海临风,瀛洲岛国可以先排除了,那么与大赵相临的就还有北辽与西蜀,你想往哪儿走?”
“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韩葳一笑,心如死灰。
“当然有区别,”黎晓神色郑重,“如果去北辽的话,往北势必要经过肃王军的掌控地界,万一遇见李迎潮,我们……?”黎晓说到后面不由放轻了声音,小心地看着韩葳。
“李迎潮……”韩葳茫然地念叨一遍这个名字,怔怔流下泪来,痛苦地摇了摇头,不管李迎潮当初有多大的苦衷,以发丧的名义回去起兵,终究是骗了她,骗了她的父亲。
“这么多年,不管天下人如何看,我爹与老肃王相交始终都是光明磊落,从未有过半点私心,到头来却因我一时大意,授人以柄。”韩葳一声重叹,“小黎,这世上谁都可以去投小肃王,唯独我不可以,唯独我……不可以。”
黎晓心中暗叹,拍了拍韩葳,故作轻松地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去西蜀,天大地大,还怕找不到个容身之处么!”
韩葳擦干眼泪,对着黎晓挤出个笑容:“等一下我自己上路吧,你不能这么一直陪着我,太危险了。”
“那怎么行?”黎晓不假思索地反对道,“你从小长在相府,哪里见识过什么江湖险恶?你一个人走不到西蜀的。”
“走不到就让我死在路上算了,”韩葳平静道,“我若连西蜀都到不了,以后那么长的路又该怎么办?谁又能陪我一辈子?”
黎晓耐心道:“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钻牛角尖就没必要了。我就送你到西蜀这一程,之后如何活下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就算让我帮你我还没辙呢。”
韩葳低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面对现实,不再逞强。她涉世不深,对于如何生存也没个想法,只好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小黎。”
二人并不知道的是,赵灵昭并没有披露李迎潮离京的细节,对满朝文武解释韩平川之死时,只语焉不详地提及韩平川与李擎苍父子有来往。韩平川与李擎苍多年来一直关系微妙,世人皆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占据相位多年,受百姓敬仰。李迎潮入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光明正大地拜访韩平川,此事也无可厚非。
韩平川夫妇还被以正常的大臣之礼安葬,只是没有依惯例被追加封号而已,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朝野上下对于丞相之死就更是心怀疑虑。有些人猜测是皇上顾念韩平川劳苦功高,一生清誉,隐瞒了某些事情,有些人则少不得要在心中腹诽一番皇上刻薄寡恩,兔死狗烹。
赵灵昭放韩葳一马,韩芙自然也没有实施自己的计划,她还不想同赵灵昭在明面上撕破脸,所以,京中之人纷纷诧异韩家子女竟是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却又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仿佛那三公巷里曾经门庭若市的韩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