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向东三百公里有个小镇叫东平,镇上有家经营了二十年的三月三客栈。老掌柜很受当地人尊敬,不仅因为他行商本分,待人和气,乐善好施,还因为掌柜有个儿子在京中丞相府任职。
这日午后,堂中最后一桌客人走后,店小二打着哈欠抹着桌子,忽而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小二堆了一脸的笑容转过身来,正要喊一声中气十足的“客官里面请”,待看到身后之人时却鬼使神差地降低了音调,似是很怕唐突了来人,一脸谄媚的笑意转瞬变为恭谨,躬身道:“姑娘这边请,您几位?”
“一位。”女子声音沉静,一袭素色连帽斗篷遮住了身段,只露出一张乍看寻常,细看却颇得姑射神韵的容颜,那眉眼间的轮廓乍看柔和,细看却又多出几分犀利之感,眸光淡然扫过堂中,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找了个偏僻的位置落座。
小二小心地跟在后面:“姑娘想吃点什么?”
“一碗白粥,拣两样清淡小菜即可。”女子拉下斗篷的风帽,一头长发上只束了一根白色缎带,再无其他装饰。
“好嘞!”小二说着转身,朝后堂厨房走去,还没走出两步,又被这女子叫住,小二回身,只见这女子从袖中拿出二两碎银子,低声道:“我跟家人走散了,想跟小兄弟打听一下,可曾见过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相貌英俊,着蓝衫,身边跟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家仆?”
小二愣了一瞬,旋即低眉作努力回想状,半晌才笑道:“这人来人往的,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少年公子,小的还真没怎么注意,实在抱歉得很。”
女子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微微一笑:“无妨,谢谢小哥。”
过了一会儿,饭菜上齐,小二若有所思地退到了后堂,店中只剩柜台后正拨着算盘的老掌柜。女子进食很是安静,举止带着名门闺秀的娴雅,只是神态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一碗白粥已见底,女子轻轻放下勺子,眉心微皱。
这时,女子身后突然出现一名青年男子,语气有些不确定地唤道:“大小姐?”
女子愕然转头,显然认识身后这个正在作揖之人:“李大人?”女子不由站起了身,一声叹息,道:“你……辞官了?”
被称作“李大人”的男子一声苦笑,算是默认,又低声道:“大小姐,我们换个地方谈。”
这男子就是韩萱大婚当日,亲眼目睹宋良粟在江家自尽的韩平川的门生之一,名叫李继。韩门没落之后,李继留在京中,职位不变,然而熬了些时日,终究是心里抑郁难解,便辞官回乡,自此绝意仕途,以帮着老父打理几间客栈为生。而这位李继口中的“大小姐”,自然就是韩芷无疑了。
当日韩芷与韩杉分道而行,相约在三月三客栈会合,时至今日,已过了两个月。韩芷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出现,还要从那一晚说起。
张宏为了让韩芷摆脱追兵,一时心急,在大雨中抽惊了韩芷的马。韩芷勉强算有半吊子马术,无奈之下只能顺着那匹疯马不辨方向地瞎跑,最终还是被颠下马身,摔进了野地里,就此昏迷不醒。
待到第二日被正午的阳光晒醒,韩芷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昏昏沉沉间茫然四顾,不见人影,恍惚中认了个大致方向,打算回头去寻找张宏。其时她心里已经绝望,明白张宏应不会有什么生机了,但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迷迷糊糊搜寻了两日才找到张宏的尸体。
韩芷单凭着一双手草草埋葬了张宏,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再也站不起身。两日来她饿了就吃些野果,渴了就喝些不干不净的池水,大雨中淋了一夜后高烧越来越重,在即将不省人事地闭上眼之前,韩芷望了一眼埋着张宏的小土丘,心里默念道:“若我能侥幸不死,终有一日会给你个交待!”
阎王爷最终还是没收她这条命,韩芷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农户家里,之后缠绵病榻近一个月,身体才勉强恢复正常。
韩芷打听到了所在之处离武阳镇较近,便去镇上找到了一个相识的药商,借了一些银两,又回去那农户家里答谢一番,这才开始启程赶赴东平。她一介女子孤身上路,自是谨慎异常,一路上走得也慢,是以今日才赶到。
李继带着韩芷来到客栈二楼的一间上房,请她入座,惋惜道:“大小姐怎地今日才到?杉公子在这等了一个月,还以为……唉……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带着张鸣又离开了。”
“他们去了哪里?”韩芷问道。
“这我就不知了,”李继一叹,“我原本让他养好了伤再走,但他见我辞官归来,又听我说了些京中之事,大概是心里难受,便不辞而别了。”
“啊?”这下韩芷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道这小弟行事一向稳妥,怎么这次没给自己留个话就走了?韩芷心下一叹,看来家里这番变故对他打击不小,再一寻思李继的话,又是一惊:“你说他养伤?养什么伤?”
“听我爹说,刚来的时候断了一条腿,是张鸣背着进来的,我辞官回来的时候已经能拄着拐走路了,杉公子年轻,应该是可以恢复如常的,不用担心。”
“断腿……”韩芷闻言不由双眼渐湿,顿时明白小弟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误以为自己来不了了,放弃希望等也不等地离开。
李继见韩芷神色黯然,也跟着伤感起来,哽咽道:“大小姐,我……我对不起老师和师娘,对不起韩家。”
“你无须自责,”韩芷收敛了哀凄之色,平静道,“韩家的事本就与你无关,没有连累你就是万幸了。”
“我……”李继仍旧难以释怀,一脸惭愧。
“李大人,那一晚和后来的事,你知道多少,再跟我详细说说吧。”韩芷道,她虽然一路上暗中打听了个大概,但具体怎样,还是稀里糊涂的。
李继当即便把自己所知一一道来,一切都与韩芷所料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些细节,韩芷两个月来九死一生,如今再听闻这些,虽然还是会心痛,但是面上已经能维持镇静了,沉默片刻,又问道:“李大人为何要辞官呢?是有人找你麻烦么?”
“那倒没有,只是……难啊!”李继叹道,“相位空悬,早前丞相府就可以抉择的事,现在事无巨细都要向皇上禀报,我倒不是怕事,可是这皇上与韩相实在是两个路数,风马牛不相及啊。”
“哦?”韩芷柳眉一扬,好奇问道:“怎么个两个路数法?”
“新皇一登基即下旨加赋,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眼下要扩军备战,加得也不算多狠,可这才是个开端啊,真正的硬仗还没打,就已经花钱如流水了,仅靠加赋哪撑得住呢?后来皇上又提出简政裁冗,我便上书建议,可趁着这个时机整顿吏治,先拿那些贪腐猖獗之人开刀,不料皇上大笔一挥,直接赶走了一大批科举取士进入朝廷的人,就不说这也太不给韩相面子了,单说这科举取士,当年那也是在先帝的支持下才得以试行的,如今皇上虽说没给叫停,但这样一来,有识之士谁还来参加考试?还不如留在乡里避世养望呢。”
赵灵晖经常与韩芷聊到有关赵灵昭的事,是以韩芷大致也了解这位表面看起来文雅倜傥的新皇,其实是个重武轻文的主,更何况眼下局势动荡,朝廷的重心变了,撤掉一批文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韩芷看了看李继,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韩门中人多是干实事而非只知舞文弄墨、夸夸其谈之辈,李继心里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韩芷虽然还能冷静地站在赵灵昭的立场分析因果,但并不代表她认同这种做法,心道父亲之所以得人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科举试行,赵灵昭不似昏聩之人,他已然在处置韩家的事上受世人非议,怎么还会如此行事?
正在韩芷不解之时,李继又道:“怕是这位新皇从那些大家族里敲了不少银子,拿人家的手软嘛,只能拿那些没空钻营,没有背景的人开刀,我无话可说,一气之下就辞了官。”
韩芷心中一阵感慨,怪不得父亲早前苦心孤诣地多方调和,唯恐哪里冒出一丁点儿祸乱苗头,看来这些年表面承平,其实朝廷在钱粮上仍旧捉襟见肘。
韩芷想着不禁冷笑出来,心道赵灵昭这是典型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知道这会儿可曾后悔?相位空悬,是因为朝廷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韩平川了,即便是有父亲的才干和胸襟,又有谁能像父亲那样尽心尽力帮他赵氏守江山?
想到父亲,韩芷顿时心中酸楚,潸然泪下。谁不羡慕海凤璋功成名就后飘然远去?而父亲留在朝堂,迎着荆棘继续前行,默默承受多方压力,从未在意过什么富贵荣华,偏偏自己还给父亲甩了这么多年的脸色,现在回头看,几近无理取闹了。韩芷一时悔不当初,捂着脸无声痛哭起来。
李继见状也神伤不已,不知如何劝慰,想着她爹娘离世,家人离散,哭一场发泄一下也好。过了一会儿,韩芷肩膀不再抖动,擦干眼泪,对着李继勉力一笑:“抱歉,见笑了。”
李继道:“大小姐切莫过于哀伤,不知以后作何打算?”
韩芷低着头,良久无话。李继见状又道:“要是一时没主意,可以先在客栈安顿下来。”
“不了,”韩芷未曾犹豫即出言拒绝,“宋姨把杉弟托付给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这天下之大,要如何找他?”
韩芷看着李继,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算小弟想不到留个话给自己,也没道理要对李继不辞而别,韩杉不说,想必是不太方便说,那么很有可能,韩杉去了小肃王那边。一来他父母双亡,心中愤慨难耐,二来腿都断了,想必赵灵昭的人是要对他赶尽杀绝了,韩杉一气之下去投了叛军也说不定。
只是韩杉身为韩家独子,韩芷觉得他应该不会堂而皇之去胶东投李迎潮,韩芷念头急转,当下有了计较,打算先往北走看看,想了想,对李继道:“找不到就一直找,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韩芷知道李继对父亲怀有感恩之心,对韩家怀有愧意,但骨子里还是信奉君臣纲常的,所以不敢对他信任直言。
李继苦笑:“好吧,你先在这里歇几日,我给你准备些行装。”李继起身就要离开,临出门前才想起一事,道:“对了大小姐,我再给你物色个随从怎样?”
韩芷不由想起了张宏,恍惚了一刹那,张宏拔刀扑向肖锐的那一幕还清晰在眼前,而她最终只找到了他的尸体,韩芷轻轻摇头:“哪里还有什么大小姐,我一个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