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几场大雪过后, 上京城藏起了所有棱角,积雪将宫室屋脊的线条变得圆润流畅,朗月下的北地第一大城显得温馨安宁, 全然看不出暗藏其中的汹涌。
戴雪酒舍门前依旧挂着两盏晕黄的灯笼, 静夜中轻轻摇晃着, 照出了不远处正快步走来的行人。此夜无风无雪, 但来人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脚步轻盈,没有一丝声响。
来人径直走进酒舍,摘下风帽, 对酒舍中等候的二人道:“长话短说,廖神远现在对我的监视很严。”正是韩芷。
骆无霜邀韩芷入座, 递给她一个手炉, 道:“孙垚已救出, 我们现在可以谈谈合作了。”
“萧太后已正式手书遗命,”韩芷道, “不过遗书在她自己手中还未公布,她会在七天后秘密召见几名军中将领。”
骆无霜与陆仕潜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乔姑娘不会以为,孙垚一命, 只够换这一条消息吧?”
韩芷神色不变, 似早有预料:“需要我做什么?”
骆无霜微一沉吟, 道:“如果我说, 让萧太后无法与军中将领相见, 姑娘能做到么?”
韩芷心中一惊,见不成, 似乎只有让萧太后归西这一条路了。韩芷顿时眉头紧皱,沉吟不语。她来此与骆无霜谈合作,也不全是报他救孙垚之恩,也因她身处辽宫,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担心辽帝廖神远不会轻易放她生还。然而尽管如此,若要她借行医之便谋人性命,韩芷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骆无霜见她沉思,不疾不徐地道:“姑娘之前似乎就对保她一月性命没有把握,眼见着一月之期已到,现在也无非就是让那位老太后早几日走而已。”
韩芷还未答话,酒舍外忽然传来一人声道:“不用听他的,”只见赵灵晖掀帘而入,“我已经把孙老送去安全的地方了,你想怎么做决定都可以。”
骆无霜一愣,不禁看向陆仕潜,陆仕潜茫然摇了摇头,他只是把孙垚安置在一个普通客栈中,也没人看管,被赵灵晖的人带走也是有可能的。骆无霜没怎么在意,失笑道:“之所以同姑娘讲这么多,是因为我本就无意拿孙老的性命相要挟。如果可保边境数十万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姑娘又何苦拘泥于自己心中的小是小非?”
韩芷神色迟疑:“萧太后的死,真的可以左右局势?”
骆无霜道:“只要她不出面帮助廖神远笼络军中之人,其他的,乔姑娘就不用操心了。”
“如此说来,先生选择的是廖钟山?”韩芷不禁疑惑,道:“廖钟山好战之人,先生为何以为助他上位能够避免战乱?”
“廖钟山常年在军中,他若即位,恐怕要抽出几年的时间来稳固朝堂,而他若败了,廖神远初收兵权,则急需南下以立军威,转移军中之人的不满。况且,廖神远也并非不好战,他若是个安分的主,辽军之中又怎会冒出个廖钟山呢?”骆无霜道。
韩芷心中将信将疑,举棋不定,不自觉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赵灵晖,赵灵晖目露无奈,喟然点头,对骆无霜的话表示赞同。他不想像个谋士似地去说服韩芷,影响她的判断,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同骆无霜作对。
赵灵晖此次北上,只是想确保北境的肃王军不动,无法支援其他路军,然而他暗中观察御北大营多日,心中确定李迎潮其实本就没想过动用御北大营的兵力。如果不是意外遇见韩芷,他这会儿恐怕已经踏上回程了。
赵灵晖见韩芷低眉沉思,不禁一叹,道:“芷妹,此事太过仓促,你只有七天的时间,无论如何,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那是当然,”骆无霜一笑,“事成之后我会安排人接应乔姑娘,咱们还是通过王铁联系?”
“可以,”韩芷点头转身,“我尽力。”说着出了酒舍,独自离去。
赵灵晖这一次没有追去,而是淡然坐在了骆无霜对面,道:“接应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吧,你最好能煽动廖钟山趁机带兵入辽宫。”
骆无霜苦笑:“他若敢此时兵变的话,萧太后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萧太后这些年虽然还政于廖神远,但二人貌合神离也不是什么秘辛,北辽朝堂与廖氏中人都还不清楚她最后的抉择,所以,” 赵灵晖哼了一声,哂笑着道:“只要萧太后一死,成王败寇,最后的‘事实’肯定是站在胜者这一面的,廖钟山若怕到这种程度,又何苦攥着兵权不放呢?”
“好,”骆无霜道,“我们的人会尽量说服廖钟山配合出兵。”
赵灵晖朗声一笑,自己斟了杯热酒暖身,道:“有我和萧太后的贴身医师鼎力配合,骆先生还能说出‘尽量’二字,本王都要以为无双军师浪得虚名了。”
骆无霜失笑,斩钉截铁道:“定襄王所言极是,这样的机会不能浪费,我定能说服廖钟山出兵逼宫。”
赵灵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骆无霜一眼,忽而凑近,低声笑道:“不知骆先生这个法子,你们那位小肃王知不知情?你口口声声让本王不要与虎谋皮,自己却混去了他的杀母仇人身边,你就不怕李迎潮在心里给你记下一笔么?”
骆无霜一笑,镇定答道:“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又能成什么大事?我又何必追随于他?”骆无霜说着自己也倒了杯酒,举杯相邀,“我对自己选择的人有信心。”
次日清晨,韩芷照例去萧太后宫中诊脉,却迎面碰见辽帝廖神远。这位年逾五十的北辽皇帝除了发色灰白之外,不见一丝老态,他虽然登基二十余年,但自萧太后手中接过权杖,入朝亲政刚好十年,如炬目光中透着意犹未尽的勃勃野心,韩芷花了好些时日才习惯廖神远身上压人的阴狠威势。
因韩芷不是辽宫之人,且代表孙垚,廖神远特许她不必跪拜。韩芷当即对着廖神远一福,侧身避让一边,廖神远却没有直接走过的意思,反而朝她走来,目中精光如鹰隼逼人,盯着韩芷道:“孙老是不是不满朕给他准备的驿馆?看来你这个徒弟在他心中也没多少份量。”
韩芷心知这是廖神远的人发现孙垚不见了,并未慌张,泰然道:“师父以救济苍生为己任,自然不会容自己长久逗留在小小的上京城中,陛下且不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么,太后之事我既已担下,就与师父无关了。”
廖神远朗声大笑:“你这女子倒有几分胆气,姑且就信你一回,后天太后要会见诸将,你这两日务必要保证她老人家的精神。”
后天?韩芷心道不妙,看来她之前听说的七日只是廖神远故布的疑阵了。韩芷不由眸光一紧,好在她本就微低着头,廖神远并未注意,快步走开了。
出了太后宫中,韩芷照例去太医署药房,与众位太医共同商议方子。路上,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佯装扫地,实则有目的地渐渐靠近韩芷,这人就是“纵横”在辽宫的眼线,在骆无霜与韩芷中间传讯的王铁。
此人还是韩芷在永安城中的旧识,义子王鹰的生父。二人在上京城意外相遇,韩芷已成了孙垚的关门弟子,而王铁则成了“纵横”潜伏在辽宫的一员细作,这其中的过程与艰辛,王铁不愿多说,韩芷也没敢多问。
王铁听说家里贤妻过世,留下一个儿子孤孤单单,便对韩芷收留王鹰的恩情感激涕零,韩芷在辽宫便多了一个照应。不过这照应到底是好是坏,韩芷这会儿细思起来却是苦笑不已,若不是王铁,韩芷压根就不会冒然出宫与骆无霜见面,也就不会一时意气揽下这等棘手之事。
韩芷脚步略微放慢,目视前方地低声道:“通知骆先生,太后会见诸将的日期是后天,我最迟明日动手,事成之后在药房等候,你们要立刻安排接应之事,另,想办法找一只冰种蟾蜍放进太医署后院,要快!”
二人擦肩而过,来不及商议细节,韩芷心中打鼓,抱着赌徒心态走向太医署。韩芷近日来与辽太医署中人相处得还不错,她的意见很少有人反对,一半是仗着孙垚的名头,一半因她确有几分水准,让人信服。
今日太医署当值的是一位郑姓老太医,老眼昏花,抱着暖炉坐在堂中眯着眼瞧了半天,才看到进来之人是韩芷,乐呵呵道:“乔姑娘啊,今日要换方子么?”
韩芷淡然一笑:“不用,但是药已用完,我去里面重新配几副,郑老您是随我同去还是在这儿歇着?药房里太凉,我有点不放心您的腿。”
按照惯例,韩芷配药是要有太医署的人在旁监督的,但大家与韩芷共事多日,对韩芷观感颇佳。太医署的人对太后病情早已束手无策,否则也不会逼得廖神远派人远赴昆仑请孙垚出山。自从韩芷来了之后,诊治太后的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肩上,烫手的山芋终于有人接了,太医院众人高兴还来不及,哪还有兴致监视她,老态龙钟的郑太医悠哉地喝了口水,道:“也成,乔姑娘自去吧,我这双老腿今儿个确实不太利索。”
韩芷面色如常地走进了后院药房,心中紧张不已。她来得早,药房中人还在打扫,打了声招呼,就由着韩芷径直上了二楼。
韩芷熟门熟路地站在了珍稀药材的药柜前,一一检查了一番,剩得最少的几样分别为紫灵芝、镜崖燕窝、蝙蝠蛇胆与福山鹿茸。韩芷手指摩挲着盛蛇胆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还剩四个,韩芷略一犹豫,把心一横,拿出了三个被冰块包裹着的蛇胆,走到窗前,见四下无人,抬手扔了出去。
灵芝、燕窝等物对于如今的萧太后而言并非不可替代,甚至是可有可无,唯独蝙蝠蛇胆不可或缺,因为孙垚曾私下告诉过韩芷,萧太后身中一种慢性之毒,恐怕已积累有十几年之久,如今毒入骨髓,只能靠蝙蝠蛇胆以毒攻毒地吊着气息。而眼下,韩芷将这救命之物扔到了院中,如果王铁能够找来专食毒物的冰种蟾蜍,萧太后的药一时半会儿就凑不出第二副了。
韩芷心跳如鼓,举止却没出半点差错,转瞬就配好了药,其中就包括那仅剩的一个蝙蝠蛇胆。韩芷拿着药包去郑太医那登记,还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他几种要补货的药材。郑太医摇头晃脑地记录出入,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即便听进去了,从宫外补货至药房,顺利的话也要明日傍晚。
韩芷亲自煎好了药,端去太后寝殿。萧太后性情多疑,寝殿中贴身的宫女太监只那么三五个熟面孔,今日不知为何,更是只有两人守在一旁,韩芷见状,心情一下轻松一下沉重的,似是老天爷都在督促她动手,给她制造各种机会。
行将就木的萧太后脸色蜡黄,枯瘦无比,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唯独一双眼还带着慑人的生机。
韩芷端着药碗去到近前,歪在榻上的萧太后有气无力地喝了一口,将药含在嘴里皱眉片刻,突然哇地一下吐了出来,“娘娘怎么了?”韩芷语气诧异,继续将药碗递到萧太后嘴边。萧太后挣扎着后退,不住躲避,不肯再喝,最后干脆伸手打翻了药碗,当然,其中也有韩芷顺势松手的功劳。
“糟了,”韩芷忙道,“药不能断,立刻去太医院重新配药重新煎制,郑太医知晓方子,快去!”
话音刚落,一名宫女就跑了出去。韩芷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碎碗闻了闻,对另一名宫女道:“奇怪,太后怎么突然不肯喝药?难道有什么问题?你把这碗送太医院检查一下,有问题则尽快调查,没问题也好安太后她老人家的心。”
那宫女迟疑片刻,捡起地上的碎碗,带着残存的一点药汁匆匆出去了。一时间殿内只剩韩芷与萧太后。萧太后眼神警惕地望着韩芷,沉默不语,韩芷也只沉心静气地立在一旁,专注倾听宫中的动静。
良久,韩芷开口道:“太后在担心什么?民女可以明确告诉您,这药绝对没有问题,只是味道稍有不对而已。”
萧太后眸光闪动,望着韩芷的眼神说不清是怨毒还是不屑,片刻后又将目光移开,似乎韩芷根本不入她的眼。
韩芷低眉一笑,从容续道:“民女只是加了一点点会产生异味的料,而且不会持续,太医署的人是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的。”
萧太后沉默半晌,终于哑着一副锈铁般的嗓子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一名医者,”韩芷道,“一个知道你今日为何会躺在这里的真相的人。”
萧太后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极为傲慢的冷笑:“居心叵测,枉为医者。”
“我确实没有师父的纯粹之心。”韩芷摇头苦笑,不给自己辩解。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少顷,殿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韩芷道:“我猜,现在宫中乱成一团,都是在找一样东西,”韩芷看着萧太后,眼神复杂:“在找太后您最后的生机,一种叫做蝙蝠蛇胆的稀有药材。”
萧太后眸光一紧:“说吧,你想要什么?”
韩芷不为所动,不急不缓道:“知道为什么您的生机在于它么?因为您中了毒,一种已经积淀了十几年的毒。我们可以推测一下,这毒是怎么来的。”
萧太后眼中的倨傲之色终于被震惊所覆盖,韩芷硬下心肠,道:“十几年前,太后权倾朝野,皇上在您面前恭敬有加,谁敢给您下毒?谁有机会给您下毒?”
萧太后不敢置信,激动地咳了起来,仿佛要咳出自己的心肺,韩芷一声叹息,话却不止:“太后娘娘大概以为自己是操劳过度,身体渐衰,最后不得不还政辽帝,不得不接受自己一日赛一日地衰老。”
萧太后还在咳着,趴在榻沿边上血泪俱下,浑身筛子似地无声抖动,似哭又似笑。韩芷皱着眉头涩声道:“我知道这很残酷,但是,堂堂大辽萧太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中豪杰,我想你肯定还是希望自己走得通透一些。”
萧太后终于停止了咳嗽,仰面倒在榻上,气若游丝,韩芷在旁,眼见她颓然的神情,喟然道:“你这两个儿子其实一丘之貉,不若就让他们较量一番,你何苦在其中偏心?”
萧太后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前一刻还涌动着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悍勇,此时却变得浑浊,渐渐只剩一片虚无,与周边枯木般的肌肤融为一体。
韩芷看着她的脸,心中一阵悲凉。萧太后曾经是世人称颂的美人,若不是长期被喂毒,万不至于五十多岁便老朽成这副模样。世间两大遗憾,英雄末路与美人迟暮同时在她身上上演,太狠了,韩芷双拳紧握,心中暗叹,廖神远太狠了。
萧太后半睁着双眼,似乎最后一口气正在慢慢泻去。韩芷神情有些麻木,虽然萧太后的发病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但她心中已没了紧张之感,只想静静见证这位掌权大辽数十年的女人解脱的那一刻。
萧太后却似乎并不觉得解脱,眼中倏地重又燃起精光,极其不甘,颤巍巍地向韩芷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韩芷上前握住,躬身凑到她耳边,只听她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声音道:“不管……帝位落到谁的手中,告诉……那个人,小心……小心……李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