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一只躲在树洞里等待风暴过去的松鼠。
如果要牵扯到泷光尚子,以她和朝空摇杏的交情,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对其隐瞒。
一想到朝空摇杏可能会被牵扯进来,他的大脑在此刻敏感的多余。
他感到些许的头晕目眩,整副身躯仿佛是由沉重的黏土制成,即便想要发出声音,空气也只是无聊地通过喉咙。
静海深月看见他这幅模样,看上去柔软的唇噙拾着微笑说:
“不急,这段时间别来秘密基地,我们先应对考试,等结束后再来聊。”
江源慎对她「看脸色」的技能很是佩服,为什么相比之下,黑泽同学就看不懂人的脸色呢?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理解到这可能就是每个人的可爱之处。
“好。”
像是被引导着做出行动一般,江源慎转身走回了教室。
◇
下午放学,走下沿着斜面铺设的柏油路面,那久山的阴影退居四方。
透过茂密的树林,隐约可见波澜不惊的加茂湖,暖和的光线穿梭在沿岸叶缝间,那斑驳的投影,宠幸着一小片湖面。
深绿色的群山,晴空白云,还有身边留着及肩短发的少女,空气中能嗅到防汗剂的清香。
“考试有把握了吗?”江源慎笑着问,她今天罕见的没有留下来自习。
“不出意外的话,没有问题。”朝空摇杏握紧了小拳头,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江源慎刚想揶揄她「通常说没问题的人一定会出现问题」的时候,一道刺耳的喇叭声便撕裂开两人间的安稳气氛。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
循着音源望去,只见在街道的对面,是公民馆社区中心。
在社区中心用作停车场的巨大用地上,有看上去上百人密密麻麻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而在一堆人中间的,是一名拿着麦克风,上半身西装挂着绶带的中年男子,是静海雅人。
「现任知鸟岛镇长」的字词在江源慎的眼中,如同夸耀般地无限放大。
他和朝空摇杏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静海雅人对着人群演讲:
“大家!大地震后我们齐心协力的保证本地政府的财政运转,并且大力开发旅游业,我希望大家能给予本届政府的一切支持,死亡虽然可怕,但生不可阻挡,作为镇长,我希望知鸟岛的岛民不管是孩童,还是老年人,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表看法和参与岛屿的繁荣构建!在皇后的庇护下,我们团结一心,开发大废墟必然会给知鸟岛带来新的未来.”
静海雅人宛如自己曾经在电视上看见的政治家一样,在人群的视线中来回走动,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讲。
胸前的绶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的人不断地接头接耳,有人点头表示认同,也有人摆出不屑的神情,也有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要大废墟的项目一通过,我保证曾经生活在废墟上的居民都将获得赔偿乃至摊位,特殊情况的家庭会得到额外赔偿,同时黑泽集团对我们知鸟岛建设投入很大,有极高的信誉保证,绝对没有烂尾的可能!请各位放一百个心!”
静海雅人通过麦克风的发言,让沉默的江源慎面红耳赤。
仅仅是一瞬间,他便很快知晓静海雅人所说的「特殊情况」,是何种含义。
一想到岛民得到的额外赔偿是靠死去的亲人得到的,江源慎突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羞愧难当。
难以言喻的痛苦撩拨着他的心,那是来自灵魂的蔑视。
“不愧是镇长,能把事情考虑的这么周道。”
“我们的生活确实变好了,我赞成。”
“可是不觉得很难受吗?在那种地上建广场什么的会遭报应吧.”
“哇塞,那些人一定能拿到很多钱!爽死了!”
“真羡慕啊~~”
明明和那些人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江源慎却可以听见他们的议论,甚至不顾人情的玩笑话也传入耳朵。
就在这时,一道能把耳膜震碎的怒吼声传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从小就离开岛的小屁孩,怎么敢做出这种恶心人的决定!以为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你根本就没亲眼看见那里死了多少人!”
那声音无疑能与雷鸣匹敌,江源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目光顺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消瘦老人,撕开了人群的一道口子来到最前方,指着静海雅人就是破口大骂,脸上毫不掩饰厌恶的情绪。
江源慎记得这个人,中野二手电器的老板,收音机就是从这位爷爷那里借来的,自己还没有还回去。
他似乎还是一名老町长。
突然的反对让江源慎瞬间屏住了呼吸。
真是难以置信,这个看上去随时会枯朽化为粉尘的身板,却倾吐出不弱于麦克风的力量。
静海雅人却对此不愠不恼,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
“中野叔,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从本质上来说,追求更好生活的行动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
“放屁!你在这里只待了几年到底懂什么?我从小就生活在那片废墟上!吃着上面种的稻谷长大的!大地震让我的家人也永远的留在那里!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就让你在上面建那些恶心的东西啊!我的妻子和父母要是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会说我抛弃了他们啊——!会说我是一个见财忘义的人啊——!”
中野爷爷的语气先是怒吼,渐渐的,倾吐出的声音宛如破掉了的木笛,发出近似哀鸣的怪声。
江源慎的心脏在极其不安地狂跳,原来大废墟在他们的心中,无论有多大的商业价值,都俨然成为了不可染指的圣地。
周围的人也被中野爷爷指责般的话说的沉默不语,唯独静海雅人脸上尽是冷静,似乎早就意料到了这种状况。
他浅短地吸一口气,拿着麦克风望着中野爷爷,发出沉重的语调:
“但是,幸存下来的人要怎么寻找未来,如何治愈当初的丧失才是我们更该做的,中野叔你之前还是町长应该比我更理解,你这不是抛弃,你只是让你的孩子和岛民过的更好而已,单纯的伦理只会阻碍我们前进。”
听着他的话,中野叔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耻而面红耳赤,狠狠地来回跺着脚大声喊道:
“如果想开发废墟!就把老头子我也埋在下面!否则没得谈!”
——真悲戚。
不知怎么,喉头好热。
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一样,江源慎对着身边的朝空要杏说:
“走吧,我口渴了去买些水。”
朝空摇杏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他的侧脸,像是安慰般地说:
“我请你喝宝矿力好了。”
“我想喝更好的耶。”
“可是我想省钱买露营用的食材。”
“那将就下。”江源慎已没了开玩笑的气力。
如同在难以名状的风暴中徘徊,他终于离开了风暴眼,抵达被安稳的金黄色光亮包围的空间。
两人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宝矿力,江源慎喝了一口就不喝了。
“小慎,你对中野叔的行为是不是抱有怀疑?”
耳边传来少女困惑的问话,江源慎有些惊讶自己的内心被看穿。
他侧目望向朝空摇杏,她只是低头双手握宝矿力,粉白的指甲不断扣弄着包装纸,像是在确认某件事物存在的意义。
听着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江源慎笑着说道:
“没,只是觉得中野叔很厉害。”
朝空摇杏沉默了,但那不是粘稠的沉默,而是为了珍爱某个东西的沉默。
“小慎,你是怎么看待大家对废墟的想法?”
她的提问,宛如是风从枫叶堆中翻找出来的。
“.”
江源慎把宝矿力的瓶盖打开,虽然不渴,但这时却又不得不喝。
片片枫叶在街边的甬道中随风翻滚,在流光溢彩的阳光下,似乎听见草在拨开落叶生长。
他的嘴唇松开了瓶口,意识到不得不说了——
“擅自去改变所有人对废墟的想法我算老几啊,那只是自私而已,但是如果什么都不表示,默默地看着事情发展成不是我在意的样子我又很害怕,到头来,我依旧优柔寡断。”
朝空摇杏停下了手指的动作,对着他投来真诚纯粹的视线,柔亮的眸色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小拇指无意识地触碰着江源慎的手,能感受到少年的手在轻轻颤抖。
紧接着,没有任何的阻力,她的小手滑入他的手心,被轻轻握紧。
“打个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我是京子。”
“.”
“我要是看见你能因此过的更好,我也一定会很高兴。”
“我觉得不是的,这是纯纯的恶,如果利用去世的人得到生活的资源,我于心不忍。”
“可如果没有得到生活的资源,留存下来的人却因此死去了呢?”
听着朝空摇杏的话,江源慎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旋即摇摇头说:
“不可能的。”
“不,都有可能。”
朝空摇杏一脸平静地摇摇头说,
“大地震后的几年内,岛内需要大重建,大家都没有很多赚钱的机会,甚至不敢生大病,因为一生病,根本没多余的钱去看医生。”
江源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
别说知鸟岛了,哪怕生活在东京的打工人,都不敢大病一场。
“更何况,我这几年都是利用我母亲的赔偿款生活下去,小慎,难道我是纯纯的恶吗?”
“.不是。”
“如果利用亲人就是「恶」,那没有利用亲人而导致大家失去生活支撑的中野叔,难道就是「善」吗?这份「善」到底会不会害人?”
少女的声音宛如清澈透亮的泉流,在心田中晕染开来。
江源慎愣住了,即便是在几分钟前,他还觉得朝空摇杏是当初刚来岛上时的单纯少女。
现在她的这番话却让他难掩惊讶,说到底,这根本不是她能抵达的境界。
或许,朝空摇杏已经成长到连自己都不如的地步了。
朝空摇杏握着的小手轻轻使力,露出温柔的微笑,以轻快的口吻下了结论:
“我觉得小慎你不是优柔寡断,这其中有京子的缘故,你是太过在意她的想法,再比如说你在意了一百年,可你那时已经成为骨灰了吧?不管到时废墟有没有变化,唯独你的在意会一直延续下去,这才是你的温柔所在啊。”
江源慎压抑住几近疯狂的心跳,和朝空摇杏对视的时间,是一段无比紧张的时间。
她的眼神柔情似水,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独特魅力。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朝空摇杏,头贪婪地依偎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嗅着她发丝间的香气。
“谢谢你,摇杏。”
江源慎轻声说,怀里的少女比他想的还要娇小。
“.要谢的人是我,小慎。”
朝空摇杏感受着他传达的体温,声线宛如缠绕着透明薄膜,裙摆随风翻飞。
江源慎心头发热,凝望着她背后的柏油路,安稳的光线暖洋洋的照耀着两人。
他终于松开朝空摇杏,握着她的手笑着说:
“没事,回家了。”
少女的肌肤染上淡淡朱红,脸上是释然的笑容,掌心微微陷入他的肌肤。
“要加油啊,小慎。”
“让我摸摸大腿我就加油。”
“如果这样的话.行!”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右腿。
江源慎看着她裙子底下露出的柔嫩大腿说:“你是看我可怜才给我摸的吧?”
“你傻啦!谁会给不喜欢的人摸!”朝空摇杏在非常近的距离大声埋怨道,“我是喜欢你才给你摸耶!傻子!”
江源慎笑了一声。
“那我还是不摸了。”
“不好看?”
“好看啊。”
“那就是不好摸咯?”
“我还没摸呢。”
“那你摸摸看啊。”
“不想摸。”
“你没摸过怎么知道不想摸!”
“可我怎么在不想摸的情况下去摸啊?”
“来摸一下不就想摸了!”
“不是,你是傻子吧?”
“我才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街道上走着。
每当朝空摇杏将长腿伸出拦在江源慎跟前的时候,他总会露骨地表现出嫌弃。
看着他的脸,朝空摇杏总会发出愉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