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



似乎,日子过得很平静,中间只发生了几件小事。

方仪在普吉岛旅游时,意外邂逅一位宁城大学的教授,姓雷。与雷教授青梅竹马、相爱近四十年的妻子刚刚去世,儿女怕他悲痛过度,让他出国散散心。在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他在海边与方仪相遇了。

在他们那样的年纪,是不可能发生一见钟情这样的事。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疼痛,自然的攀谈起来。接着,方仪离开了团队,与雷教授结伴同游。从普吉岛回来之后,两人就成了默契十足的好朋友。

巧合的是,在美术系任教的雷教授不仅是国内著名的画家,书法上的造诣也极其高。方仪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钟书楷只是附庸风雅。

钟书楷离开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一卷宣纸,好像还是汤辰飞送的,方仪转赠给了雷教授。雷教授回赠了一束白色的郁金香,还有一打英国淑女们用的丝帕。现在哪有人用丝帕,包包里塞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纸。方仪捧着那几块丝帕,掉泪了。

他们结伴在周末去爬山、游湖、喝茶,有时看电影、话剧。方仪地对钟荩说,现在的日子真是天上云,以前的是地下尘。我前些日子的遭遇,难道就是为了和他相识吗?

这话不免有点矫情,钟荩不好回答。他们的关系将如何发展,两人都没挑明,但钟荩相信,上帝在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之后,已替方仪打开了一窗明亮的窗。

钟书楷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明明是他出轨在前,可是方仪这么闪电式的和另一个男人步入春天,而且那个男人虽说六十出头,却风度翩翩,他受不了,特地跑到检察院找钟荩。

他的样子把钟荩吓了一跳,十只指头,有四只缠着胶布,头发油油的,衣领上汗渍黄黄的,本来就其貌不扬,再不修边幅,看上去就像个猥琐男。

他提醒钟荩,那个什么教授肯定是个骗子,让方仪不要理他。

爸,你这么不放心妈妈,为什么不回家?钟荩问道。

钟书楷语塞,低下头去,房子和商铺都是我辛苦工作赚来的,凭什么让别人得了便宜?他气不过。

爸,你和妈妈离婚了,她交什么样的朋友,房子、商铺怎么处置,都是她的自由。钟荩好声好气地告诉他。

怎么可以,我得不到……至少也得给你呀!

钟荩无语问苍天。雷教授一幅画的价格动不动就是五位数、六位数,哪里稀罕她们家的那点薄产。

爸,你是不是手头很紧张?钟荩拿出钱包。毕竟他也养育了她二十一年,做人不可太绝情。

钟书楷脸红得像猪肝,暂时还撑得住。终究也是要面子的人,慌忙告辞。

他的背佝得厉害,钟荩叹了口气,出轨大道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平坦。

方仪一心一意享受漫步云端的幸福,性格比以前随和多了。眉宇之间不再是女王般的凌厉、高傲,浑身上下温柔妩媚的女人味十足。她没提卖房的事,钟荩有次试探地向她说起凌瀚。

她拧眉:你和辰飞吹了?

我和他从没开始过。

方仪轻轻哦了一声,她的心境和从前已大大不同,你自己张大眼,别像妈这么失败。

钟荩欣喜地抱住她,方仪不自然的僵直了身子。

等你们确定要结婚了,带他回家让我看看。

钟荩把方仪的话原封未动地告诉凌瀚,然后便催着他去见方仪。凌瀚笑她不害臊,我现在没房没车,你让我怎么去见阿姨?

以后我们都会有的,干吗非要现在?

我希望阿姨能肯定我的价值,我……凌瀚没有再说下去。

钟荩为凌瀚语气中的颓然,心狠狠一紧。她无故地生出一缕恐惧,好像凌瀚下一句就是:我如果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就分手吧!

无关爱,而是能力有限!

凌瀚,你想娶我吗?她脱口问道。

凌瀚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这天,早晨到办公室,牧涛通知钟荩,戚博远案下周二开庭。中午吃饭时,同事们都走了,他告诉钟荩另外一个消息:景天一不再任刑警大队大队长,到下面市局做副局长去了。

钟荩傻傻地问:“这是升了还是降了?”

牧涛神情凝重:“平调吧,但是……不再碰业务,等于是大鹏折了翅。”

钟荩嘴巴张得大大的:“景队长犯了什么错误?”

牧涛答非所问:“汤志为退居二线了。”

“到龄了?”

牧涛摇头:“说是身体原因,按道理还有几年才到龄。”

钟荩渐渐嗅出了一丝异常:“这些和戚博远案子有什么关联?”

牧涛语气中透出一丝担忧与疲惫:“静观其变,先准备庭审。”

钟荩耷拉着头:“这次庭审就走个过场,鉴定在那,什么也不能说了。”

“那只是关于戚博远本人,但这个案子还没完结,是不是?”

钟荩讪然地笑笑,常昊该来宁城了!

周末,忙得像只小蜜蜂似的花蓓突然给钟荩打来了电话,嚷着要吃叫化鸡。两人约在一家家常餐馆见面。

下班时,飘起了雨丝,不一会,就密了起来。钟荩给凌瀚发了条短信,让他不要等她吃晚饭。有几家杂志社向凌瀚约稿,他最近也非常忙。再忙,他都挤出时间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小屋俨然成了钟荩的第二个家,她的衣服、常用的化妆品,陆陆续续都搬了进去,但她很少留宿。

餐馆很简陋,有浓重的烟味夹杂着被雨淋过的肮脏的头发的味道,老板把音响开得很大,是那首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

钟荩挑了靠窗的位置。窗户是开着的,墙角一株栀子花开了,清雅的香气混合着雨丝的湿气尖锐地侵袭而来。

花蓓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湖蓝色的无袖真丝上衣,腰掐得紧紧的,下面是及襟的米白色缝线压边的小半腰A字裙,光着脚穿一双露趾的缀着水晶亮片的皮拖,含蓄的性感更蚀骨,其他桌上的男客齐刷刷朝这边瞟来,不住地咽口水。

钟荩暗自发笑。

花蓓视若无睹,撩撩头发,招手让服务员点菜,除了叫化鸡,她另外又点了几道家常小炒,最后甜甜地一笑:给我们再来一瓶冰过的米酒。

服务员是个青涩小男生,身子一晃,差点没晕过去。

钟荩踢了花蓓一脚,让她安份点。“喂,喝什么酒,一会要开车呢!”

“我没开车过来。”花蓓拿起手机,快速地翻看着,嘴角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有什么新情况?”

花蓓眼波一柔,“八字还没一撇呢!”

“八字总共才两撇!”

花蓓呵呵两声,坦白交待:“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我有点意思!就个子有点优势,其他都一般。我算是看透了,做人不要那么贪,梦想别定太高,对人不要那么挑剔,放过自己,放过别人,大家都开心。”

钟荩身子向前倾,“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花蓓恼了,“你别揭人伤疤,其实我没那么……喜欢他,只是迷恋好不好!哦,你知道他辞职了吗?”

花蓓话中的“他”应该是汤辰飞,钟荩惊住。脑中的思绪像散乱一地的毛线球,错综复杂得理不出个头。

“昨天的事吧,我一同事的小姨夫顶了他的位置,嘿嘿,等于是买彩票中了头奖。”

钟荩沉思不语。

在同一时间,景天一调职,汤志为退居二线,汤辰飞辞职,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哪只蝴蝶起的效应?

这是安全撤离,还是以退为进?

“舍不得他?”花蓓揶揄道。

“他和你联系了吗?”

花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和我联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你。我恨为他人做嫁衣,把他的号给屏了。”

钟荩往椅背上靠了靠,“我是该关心关心他。”从上次飙车之后,他就再没和她联系。

“脚踩两只船,当心凌瀚弃了你。”

钟荩长长的睫毛一颤,定定地看着花蓓,“你怎知我和凌瀚在一起?”

“我在超市遇到过凌瀚,他在买虾,给你做海鲜饼。”花蓓凶巴巴地瞪了钟荩几眼,“这么好的事,也不主动告诉我。唉,如果最后还在一起,当初干吗要分开?害我也跟着做恶人。”

钟荩抬起头,看着窗户的外面,外面很黑,她不用看,也知道仍然在下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黑夜里的花香,待自己稍稍平复下来,才又转向花蓓。

她只能说:一言难尽!

叫化鸡上来了,钟荩夹了两筷,觉得太咸,微微皱着眉头喝茶。花蓓撕了一整条鸡腿,忙不迭地往嘴里送,抽空还喝一口米酒。

钟荩笑,真羡慕花蓓的拿得起、放得下。

吃到一半的时候,花蓓的手机响了。花蓓一看号码,眼神媚了,嘴微微嘟翘着。“是朋友……当然是女的……讨厌啦……嗯,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北京路,你别走错了!”

钟荩受不了的摇头,听得出是那位个子很有优势的普通人。

“今天你买单!”钟荩没客气。

“为什么?”

“我牙酸!”

“去死吧!”花蓓作势要打人。

钟荩闪过,两人哈哈大笑。

吃完,钟荩识趣地先走了。花蓓悠哉地站在廊下看雨,接她的人已在路上。

雨越下越大了,视线不太清晰,钟荩不敢开太快。十字路口,车堵得像条长龙。钟荩朝前看看,估计得等两个绿灯才能过去。她信手打开车窗朝外面看看,在旁边的车道停的是辆出租车,后座上的客人抬起眼。

目光相撞,两人都眨了下眼睛,随即,只见出租车车门一开,那人拎着个电脑包,淋着雨就跑了过来。

钟荩笑着替他打开车门。“常律师,你是刚下飞机么?”

常昊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如炬,内心因欢快而悸动。

钟荩原来是这个样子啊!前几天,他突然怎么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双眸清澈如镜,面容皎洁清丽……常昊缓缓放慢呼吸。

所有所有的感受都化作两个字-----钟荩!

不用助理特别说明,他非常清楚,在爱情的领域,他是笨拙的。如同是刚冒出芽尖的小树苗,青涩、幼稚、茫然,可就在一夕之间,树苗长成了一棵沧桑的大树。

什么刻骨铭心,什么死生契阔,什么荡气回肠,什么海枯石烂,这些听上去美妙诱人的词汇,他统统理解了、感受了。

和钟荩分别的这二十多天,他差点把自己逼成一位诗人。真的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真的,为什么?

在辗转无眠的深夜,他挖掘出爱情的真理: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说出口的,真正的爱情不以最终结合为目的。

所以能够遇见就是最美好!

“是的,我刚从机场过来,准备去酒店,你……怎么穿这么多?”常昊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头连打几个结。

外面虽说在下雨,天气预报宁城今天的气温高达38度。钟荩穿着长衫长裤,那衬衫的袖扣扣得实实的,领口也就松了一粒钮扣。检察院并不要求每天穿制服,如果必须穿,夏季也有短袖制服的。

钟荩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身后缩了缩,“我……不觉得热!”心中幽然叹息:花蓓是她多年的朋友,都没注意她穿着异常。常昊一眼就看穿,他果真有着比别人细腻的观察力。

常昊深究地凝视着她,问道:“凌瀚……最近好吗?”

“嗯,很好!”救命的绿灯亮了,她悄悄松了口气,慌忙假装专注地看着前方,“你住哪家酒店?”

“前面咖啡店停下,我们一起喝点东西!”常昊指指前方,手臂放下时不小心打了钟荩的手臂。

钟荩啊了一声,面容抽成一团,挨着他的肩肘僵僵地高耸着,手中方向盘一时没把握,车头晃了晃,几乎撞上前面的一辆公交车。

常昊的神情瞬间沉重了。

车停下,钟荩埋着头走进咖啡馆,懊恼得想叹气。

常昊点了咖啡和松饼。

钟荩恢复了常态,说道:“还有三天才开庭呢,你怎么提早过来了?”

常昊闷声闷气地回道:“你一直没告诉我你的情况。”

钟荩自嘲地弯弯嘴角,“我难道还能在法庭上反败为胜?”

“我问的不是这个。钟荩,凌瀚到底怎样了?”

钟荩不敢对视常昊的厉目,她切了一大块松饼,慢慢咬了一口,“就像小说里的写的那样,我们误会消除,合好如初。”

“我没有质疑过你们之间的感情,我问的是凌瀚的病情。精神病患者发病时有间歇发作,有持续发展,复发率高,致残率高。特别在季节交换时,发病率更高。药物并不能治根。”

“你怎么什么都懂?”钟荩开玩笑地问。

常昊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慢慢攥起,直直盯着钟荩的眼睛,“钟荩,把衣袖卷上去给我看看。”

钟荩把口中的松饼咽下,许久,才喃喃说道:“最近,我有点动摇,回到他身边,逼着他承认对我的爱,对吗?他承受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我还向他索取一辈子的承诺。我太贪婪了。”

钟荩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梦呓一样,“我越来越觉得我像是做错了。”她捂着脸,不让他看到抑制不住的夺眶泪水。

“你有没有和卫蓝联系?”常昊心咚地一声,缓缓地把咖啡杯放下。

“情况没那么严重。”钟荩擦干眼泪,“我……只是担心。你不吃吗?”

常昊摇摇头,心里面像刀在刮一样的难受。他相信事实绝不会是钟荩讲得这么轻松。“他应该回北京就医,不能再呆在宁城。”

钟荩不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钟荩努力挤出一丝笑:“很晚了,我送你去酒店。我也该回家了。”她起身去收银台买单。

常昊木木地坐着,只觉得心里面像被刀刮一样的难受。钟荩面前的盘子中松饼只咬了一口,他看着新月型的咬痕,伸手把饼拿了过来,塞进了口袋中。

在酒店门口,两人道别,常昊握着车把手,没有动弹。

钟荩扭过头看他,那双冷冽的厉目中溢满了无尽的疼惜与爱怜。猝不及防,她又红了眼眶。

“我是害怕,但……我心里面还是欢喜,毕竟不像从前空荡荡了。”

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腕,指尖触到袖扣。她按住,摇摇头,“别……”

常昊闭上眼,大口呼吸。突地,他一把揽过她,用力一抱,然后连忙松开,推门下车。

再心疼,再不舍,再担忧,他说不出让她离开凌瀚这样的话,那是对他们神圣爱情的亵渎。他只能祈愿他们情定胜天。

钟荩怔怔地看着雨丝密密麻麻的落下,眼前模糊一片。

梧桐巷里不好停车,钟荩总是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前。她没带伞,一路跑到小屋,淋成了个落汤鸡。

凌瀚直皱眉,把她推进浴间。

“睡衣你搁外面!”钟荩抱着双臂,从门里探出头叮嘱道。

凌瀚急了,“你快把湿衣脱了,不然会冻着的。”

钟荩扬起笑脸,“你不准偷看我洗澡。”

凌瀚哭笑不得,“我干吗要偷看,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反正今天不准看,谁看谁是小狗!”钟荩把门关上了。

凌瀚微微疑惑地拧眉。

哗啦啦的水流声从里面传出来,热雾很快弥漫开来,隔着毛毛的玻璃门,他依稀看到钟荩脱了湿衣,纤细修长的身躯映入眼帘。

他不由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敢做小狗!”钟荩居然发觉了,音调扬起,带着几份紧张。

“我在监督你!”凌瀚别开脸,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去了书房。抽屉里的药瓶快要见底了,他要去北京找卫蓝复检,再开些药过来。戚博远案子庭审在即,钟荩走不开,他不要在此时分她的心。

他不知为何,有种感觉,钟荩好像藏了些秘密。

就着温开水吃完药,从衣柜里拿出钟荩的睡衣。这一次,他熄了客厅的灯,放轻了脚步。浴室的门没有装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钟荩欠下身,在洗头发。水流啪啪地在她后背上绽开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儿。似乎,她又瘦了。腰肢纤细得……凌瀚蓦地失去了呼吸,他震愕地瞪大眼睛。钟荩的腰间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已经发紫发黑。目光慢慢上移,不仅是腰部,双腿、双臂、手腕处也是一块接一块的淤紫。

“钟荩……”他失声叫道。

钟荩惊惧地跺脚,“出去,出去!”身子一转,“咚”地跌坐到地上。

凌瀚倏地寒毛直竖,魂飞魄散,他从没有这般害怕过----钟荩胸前也有一大块淤青。

无需问作案者是谁了,凌瀚浑身发冷,气都喘不上来。

这是隐藏在他心底深处、他一直担忧却又不愿面对的梦魇,如今成真了。

钟荩看他那样,忙扶着墙壁爬起来,衣服也顾不上穿,冲上去抱住他,“是我不小心跌倒的,和你没有关系。”

此地无银三百两,凌瀚默然。

“真的,我保证!”钟荩竖起手指,作发誓状。

她的头发上还沾着洗发液的泡沫,身上湿漉漉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栗,眼中闪烁着惊慌。

他俯身,脸部神经抽搐,他听到自己失真的声音:“我……帮你洗头发!”

“不用,我再冲一下就可以了!”

他耳中嗡鸣,听到自己声音恍恍惚惚:“听话!”

他拥着她进去,笼头刚刚没有关,热水兀自流个不停。他没脱衣服,就那么站在莲蓬头下,替她洗尽了头上的泡沫,用淋浴露涂遍她全身,再冲尽。目光刻意地避过淤青处,他没有力量多看。

关上水笼头,先擦干她的头发,再用大大的浴巾包裹住她,“冰箱里有果汁,衣服穿好喝一点,不要贪多,当心胃凉。”他关照。

钟荩看着他,他的镇定让她惊恐。“你呢?”

他拧了下贴在身上的湿衣,“我也冲下凉!”说完,关上了玻璃门,把她阻隔在世界之外。

钟荩用手掩脸。

今天,她不该来小屋的,应

该等身上的淤青消尽。

前天晚上,加了个班,过来看他时,都快十一点了。方仪和雷教授约好了去苏城泡温泉游太湖,她便留下来过夜。

凌瀚的论文需要点案例,他准备熬夜找资料,让她先睡。她真的累了,一沾枕头就睡沉。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热醒了,凌瀚不在床上。屋子里黑通通的,书房里也没有灯。她下床,走到客厅,只见凌瀚一身睡衣站在露台上,面对着无边的黑夜,背影像尊冷漠的雕塑。

钟荩清咳一声,凌瀚没有动弹。钟荩察觉不对,悄悄走过去,拽住凌瀚的手臂。凌瀚蓦地一抬臂,接着一拳就击向了她的胸口。钟荩没有提防,跌坐在地上,疼得直抽气。凌瀚没有扶她,又是一记猛拳落了下来。幸好钟荩也学过一点防身术,闪躲过去了。

这下好,凌瀚以为她在回击,出拳一招比一招狠,一式比一式猛、快,钟荩被他打得在地上滚,嘴角都出血了。

“凌瀚……”就在他掐上她脖子时,钟荩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是……钟荩啊!”

凌瀚手停在半空中,神情迷茫,眼睛眨个不停,像在想“钟荩”这个人是谁!

趁他发愣时,钟荩爬起来,把手伸给他。

他怔忡了几秒,握住了她的手。她将他带到床边,他顺从地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手一直紧紧握住她的。

熟睡的他,英气俊伟,又有些微微的内敛。

她深爱的凌瀚!

钟荩用力地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她不是害怕,只是心酸。

凌瀚梦游了。梦中的凌瀚没有意志压束,潜伏的癫狂发作。发作时,他觉得没有一点安全感。一丝风吹草动,他就会拼了命的回击。这个卫蓝曾提醒过她,她没往心中去。她以为那是卫蓝的危言耸听。

凌瀚的病已经这样重了么,连药也抑制不住?

等凌瀚睡沉,钟荩悄然抽回手。她忍着满身剧烈的疼痛,咬着牙把露台上的血迹擦干,换了衣服,洗净晾出。做完这一切,东方悄然发白。没等凌瀚醒来,她先行离开了。

到家不久,凌瀚的电话就到了。

我总不能穿昨天的衣服去上班呀,你睡得晚,就没叫醒你。我一会煮个鸡蛋、冲杯奶粉,会好好吃早饭的。

说这话时,钟荩的嘴角贴着冰袋,站在镜子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身遍布着大块青紫。这个样子不能让凌瀚看到,这比杀了他还可怕。

午休时,她抽出时间跑了趟精神病医院,找了位专家咨询,问凌瀚这种情况需不需要送医院就诊。专家沉吟了一会,说道:这种情况很特殊,可见病人自我抑制力很强。我想可能是病人最近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梦游,间歇性发作。这属于偶然事件,不需要入院。他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你让他呆在精神病医院,这不好。多陪陪他,关心他,按时服药。

因为嘴角微有红肿,这天晚上,她没有去小屋,说方仪回来了。睡前和凌瀚通了电话,讲了很久。凌瀚虽然没讲什么甜言蜜语,可她听出他很想她。挂电话前,他问了一句,明天来么?

她轻轻嗯了声。

明天,嘴角应该消肿了,只要不留下过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计划总敌不过变化,钟荩苦恼地扯下浴巾,换上睡衣。一抬脚、一举臂,都疼得厉害。

凌瀚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心内碧清澄明。

“凌瀚,你吓我一跳!”钟荩还是从地板上拉长的身影发现了他,拍拍心口,娇嗔地回头。

凌瀚落下眼帘,捡起沙发上的浴巾,转身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端了杯果汁。钟荩欲接,他摇头,凑到她嘴边喂她。

“我真没事!”他一言不发的样让钟荩不安。

她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与他紧依着,“你千万不要多想,要是真有……什么,我会来么?我肯定躲你远远的。可现在你看我们是连体婴!”她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地坐上他的膝盖。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看不懂。

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呢?

“除非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不然休想离开我。不过,比我好的女人还没出生呢!”她大言不惭。

凌瀚眼中闪烁着无奈、纠结。

“论文准备得怎样?我拿的是阳光工资,撑不死饿不伤,以后想吃香的喝辣的,全得靠你了。对了,你那本书的版税是不是很高?”

凌瀚轻叹,摸摸她的脸、她的头发。钟荩头发密,一会半会干不了。“钟荩,我……唔!”

钟荩用唇堵住了他欲出口的话,“我们结婚吧,凌瀚!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紧接着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雨声中,钟荩听到凌瀚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不要和我讲什么更好的、最好的。你看过《机器管家》么。一个机器人,经历了多次的改进,懂得了感情,有了生命。他二百岁时,终于和心爱的女子暮途同归。一切都算好了,没有任何遗憾。在她温柔的凝视下,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呢,紧握着他的手,让护士关掉生命维护器。那样的结局叫完美,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做到?谁的人生没有缺憾,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要对我们苛刻,嗯?”

眼泪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转。

凌瀚茫然低头,很久很久之后,他开口说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钟荩泪如雨下。

他让她走,在这雨夜。她不禁想起她跌倒在巷子里的那一幕,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不是不心疼的,只是他必须要把自己逼进壳中。

她哽咽道:“是不是明天电话告知我我们分手?之前,你答应我的那些又算什么?”她用拳头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腕有淤青,她会痛。

钟荩的泪很快把他的衣领给沾湿了。

他绝望到想嘶吼。

“凌瀚,我就这么一点点的幸福了,别吝啬,好么?”她求他。

凌瀚凄然地与她拥抱。

钟荩拼命呼吸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令她安心幸福的味道。

“明天是周六,我陪你逛街。”他哑声道,“都没给你买过什么!”

“等庭审结束,我们去北京买。”

“也好,那明天就随便逛逛。”

钟荩偷偷吁气,心想又过了一关。

这晚,凌瀚没有写论文,两人一同上床休息。她枕着他的臂弯,身子弯如匙,睡相甜美、安宁。

似乎就合了下眼,天已大亮。

窗户开着,果树花木的香气与阳光竟相进屋。这是一个清新而又明朗的早晨。

床上只有她一人,厨房里飘出煎鸡蛋的香气,客厅里电视开着。钟荩咽下一个呵欠,眯眼看过去,以为是《早间新闻》,再看几眼,发觉是部电影。

钟荩愣住。

这部电影是从网上下载到U盘,再在电视上播放,不是某个卫视频道。

电影名叫《深海长眠》,钟荩看过。这部电影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是根据一个西班牙人的真实故事改编的。讲述他三十多年致力于安乐死的斗争中,并且努力争取自己死的权利。影片虽然呈现的是一个人追求死亡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却表现的是人性的高贵。对于主人公来说,选择死亡如同选择生存一样,是充满着爱和希望的。

安乐死?

钟荩呼吸困难,浑身哆嗦得如一片落叶,双腿像站在冰窖之中。

“梳洗了吗?”厨房门打开,凌瀚问道。

钟荩上下牙打着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凌瀚走过来,把电视关了。

“啊!”钟荩突然揪着头发,大叫一声,蹲在了地上。

凌瀚单膝着地,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托起她的脸。钟荩在他眼中看到自己,那么渺小、无助。

“如果你胡乱做出什么决定,我到死都会恨你!”她发誓。

凌瀚深深吻钟荩的手心,“有一天,那个会呼吸的就是具躯壳,他不认得自己,不认得你。为了防止他伤害人,医生把他关在一个四周有铁栅栏的房子里,用电击,注射各种各样的药剂。他不着寸缕,傻笑、狂怒,在房间里大小便,过一刻,还会捡地上的东西放进嘴里。谈不上尊严与廉耻,这里是地球还是外太空,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你想看到这样吗?”

“别说了,别说了!”钟荩哭着哀求。

“钟荩,”凌瀚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然后把她的手按在他心口,“我不想把你忘了,我要把你牢牢放在这里,这是我仅有的幸福。离开,不是真的分离,而是永恒。”

钟荩挣脱开他的手,双手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没有,没有……”她叫得声嘶力竭。

凌瀚只得紧紧抱住她。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你……太自私,又想找借口抛弃我。”她斥责。

凌瀚痛楚地看着她,她在自欺欺人,他们都知病情已经到了意志和药物都不可控制的地步。

钟荩哭到差点断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崩溃了。不管凌瀚讲什么,她统统视作是胡言乱语、不加理睬。她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村妇,其实,她很怕理智从心里滋长,认为凌瀚的话是有一点道理的。

“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的死亡。再怎么“幸福”,都是天人相隔,这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早饭是燕麦粥、煎鸡蛋,还有两只小笼包子,凌瀚早晨出去买的。小菜是现拌的,有黄瓜、海蛰头、萝卜丝。

这点点滴滴,让钟荩更是心痛如割。

相爱,不就是期待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么?哪怕爱情成了亲情,彼此成了左手与右手,但他们已成密不可分的一体,少了谁,就是孤雀一只。什么只要曾经拥有,不在意天长地久,什么永恒,什么情感升华,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

伴侣,没有相伴,怎成情侣?

钟荩走到哪都要抓住凌瀚的手,她甚至想到辞职陪着凌瀚。凌瀚不得不答应她,他会把脑中那个念头坚决摒弃、抹尽。

钟荩双肩直颤,将脸埋在掌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找回呼吸。

周二。

盛夏烈日,早晨起床,夏蝉就在枝头鸣叫不停。戚博远杀妻案再次开庭,花蓓昨天就在晚报上洋洋洒洒写了千言,把从案发到现在,整个过程都回味了一遍。钟荩和凌瀚晚上散步时,也从报亭买了一份。

灯下,凌瀚边看边夸奖花蓓报道写得越来越好。

钟荩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她悄悄打量凌瀚。似乎,关于“安乐死”的话题,只是他一时想不开时的语无伦次,他已经忘了。

今天庭审对媒体和公众开放,但是戚博远将缺席审判。

钟荩笑着问凌瀚要不要去法院欣赏她光辉的形象,凌瀚回答,他等着看花蓓的报道好了。

临出院门,钟荩回了下头。凌瀚站在露台上目送她。露台外面装了一排花台,种了些草花。数太阳花开得最好,有白有红,还有灿烂的橙,艳丽多姿。钟荩笑着送上一个飞吻,凌瀚含笑颌首。

院门咣地关上,钟荩突地又掏钥匙把门打开。

凌瀚还在,她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回家会很早,你别出门,晚上喝绿豆粥,好么?”

凌瀚挤挤眼睛,意思听见了。

“我把手机调成震动,你随时都可以给我电话。”

凌瀚失笑,戳戳手腕,告诉她时间不早了。

“你会等我么?”钟荩仰起头,问道。

凌瀚从露台跑下来,叹口气,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向巷子口。有两位拎着菜篮的老妇人与他们迎面相遇。其中有一位碰见过几次,钟荩自然的微笑招呼。

擦肩而过,钟荩听到另一个老妇人问道:“谁呀?”

“新搬来的小夫妻,哎哟,恩爱着呢,一刻都不能离,走路都牵着手。”

“新婚吧!难得见到这么般配的,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那个姑娘穿的啥制服?”

“检察官!”

“啊,好有本事。老公是做啥的?”

“肯定更有出息,不然也娶不到检察官!”

钟荩噗地笑出声,扭头看凌瀚。凌瀚捏捏她的手,替她打开车门。“我哪里也不去,煮好绿豆汤等你回来。”

钟荩踮脚,轻啄他的唇,“亲亲我的家庭煮夫。”

高尔夫远去,在早晨的车流中,很快没了踪迹。

凌瀚站了好一会,太阳蒸出了他满额头的汗,他仿佛都没感觉。他去最近的超市买了袋绿豆,经过花店时,看见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小妹正在卸货。有一筐马蹄莲特别新鲜,他买了一束。

钟荩嫌玫瑰刺多,除了油菜花,她喜欢马蹄莲。她告诉他马蹄莲又叫海芋,台湾有大片的花田种植这种花,开花时节,田埂上常有成双结对的恋人们散步、拍照。

她眼露羡慕之色,他笑问她是不是想去台湾,她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是想去台湾,我只想和你一块去看海芋花田。

付好钱,他往回走。顺路在附近水果店买了点木瓜,想着睡前可以做木瓜牛奶,有助于睡眠。

路上,他给卫蓝打了个电话。

卫蓝也没有来宁城看庭审,她咬牙切齿地赌咒,她要上诉,要拆穿戚博远的阴谋。

世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卫蓝夫妻先后担任过凌瀚的主治医生,但卫蓝一直不知凌瀚与戚博远的关系。付燕的保密工作非常成功。

凌瀚要求卫蓝给他快递处方过来,他的药快没了。

卫蓝大惊:“我给你的药可以吃到秋天。你加大药量了?”

凌瀚沉默。

“药量不可以随意增加。最近有什么不适么?”卫蓝问得很婉转。

“没有,是我不小心把药打翻了几瓶。”

卫蓝笑了,“你撒谎都不打草稿么?知道了,别贪恋温柔乡,疏忽病情。我传真一份处方给你,但不会给你很多药,你尽快来北京。”

凌瀚答应。

宁城真的像着了火,几步路,走得衣裤皆湿。远远地看见小屋的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看过去,那人也回身打量着她。

是方仪,凌瀚微微愕了下。钟荩这几天都没回家,方仪寻根追底来了。

“你就是凌瀚?”方仪对凌瀚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除却家世,她认为凌瀚比汤辰飞入眼。令人觉得安全的男人,英伟俊朗,沉稳内敛。

“阿姨好!”凌瀚慌忙打招呼,把院门打开,请方仪进去。

“你认识我?”

“钟荩和阿姨很像。”

方仪笑了,这人很会说话。“租这样的一套房子要不少钱吧?”方仪巡睃了一圈小院。

凌瀚给她榨了杯西瓜汁。

“既然租房子,何必要这样讲究?”

凌瀚淡淡地笑,在她对面坐下。

“钟荩很喜欢你。”方仪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我一直以为她很乖,没想到她会前卫到婚前同居。”

凌瀚搓搓双手,窘到耳朵烧得通红。

“我们家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想你应听说了。我尊重钟荩。”方仪拿过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房产权和一本土地证,“都是抛头露面的人,同居不是个事。钟荩刚调进省院,名声非常重要。”

她把两本证书推给凌瀚,自嘲地笑道:“当初为了华丽转身,特地做的防备,用了钟荩的名字,现在真的派上用场了。”

“阿姨?”凌瀚怔住。

“钟荩从小看似很听话,但有些事她非常犟,比如她去江州工作,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听。我明白我留不住她的,不如就早点放。房子只是暂借给你们结婚,你还是需要努力赚钱。我想你一定觉得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能更安心。是不是?”

方仪没有久坐,话讲完,就告辞了。

有一辆白色的本田来接她,开车的男人头发灰白,戴眼镜,气质儒雅。他朝凌瀚微微一笑,凌瀚轻轻颔首,两人都没说话。

钟荩和方仪一点都不像。如果她有方仪一半会保护自己,他是否就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真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凌瀚打开房产证,房子位于江畔,无论房型还是地段,在宁城,都是极好的。房主是钟荩。方仪的语气谈不上温和,但她对钟荩还是疼爱的。

手机在响。

“凌瀚,我在休息室,一会就开庭了。你在哪?”钟荩的声音很紧绷。

“我在小屋。”

钟荩突然放低了声音,“今天特别想你。你呢,想我没有?”

凌瀚黯然低头。

三年前,从江州回北京,在他能保持清醒意识的每一天,想她,是他唯一快乐的事。

钟荩其实刚把车停下。

合上手机,她久久地把头仰着,是因为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能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能把两眼的泪水安然盛放在眼眶中。

牧涛过来轻敲车窗,“怎么还不下来?”

钟荩从邻座拿过公文包与卷宗,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却没成功,“天太热了。”心口堵得难受,她用力地深呼吸。

“因为今天庭审对外开放让你紧张?”牧涛问道。

她低下头,“不是!”

两人拾级而上,背后有脚步声跟上,钟荩回过头,常昊和助理来了。助理喜形于色:“钟检,我们又见面了。”

钟荩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然后再慢慢收回,凌瀚惨白的面容在她面前不停晃动。

常昊的注意力从下车时就黏在钟荩身上。

无法置信,不过相隔两天,她的状况似乎更坏了。眼窝深陷,颊骨突出,脸上还有不正常的腮红,看人时眼睛都不聚焦。

牧涛在,他不能问什么,只好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四人进了休息室,常昊倒了杯白开水给钟荩。

没人讲话,恍若四件静止的家具。钟荩用水沾了沾唇,听到外面120的车拉起了响笛,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书记员打开了法庭的门,媒体和公众进来,一一落座。

“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该进场了。”书记员跑到休息室说道。

钟荩突然感到心口泛起一缕腥甜,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一惊恐就这样,从小就这样。 这时,她必须做事,不停地做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挪开。

“钟荩?”

钟荩抬起眼,看见牧涛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转身就往洗手间跑。

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胃里没有东西,她趴在马桶上干呕,泪水顺着两颊,流淌了下来。

“钟荩!”轻轻的叩门,常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

“就来!”她努力站起来,腿一软,身体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额头碰在马桶边上。她立刻就觉得痛入心肺,眼泪都出来了。

她试图用双臂把身体撑起,但是不成功,这一跤把全身力气都摔尽了。

钟荩紧紧闭上眼,吸进一口气,准备再来一次。

忽然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托住她的腰,将她搀了起来。

常昊久等不见人,想都没想,直接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钟荩指指洗手池,她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她顾不上羞窘,先得洗把脸。

常昊把她扶到水池边,冰凉的水拂到脸上,钟荩才舒了口气。“我没有怀孕。”

常昊抽了张面纸递给她,“我知道,你只是惊恐到了极点。”

钟荩满脸水珠,因为愕然而把眼睛瞪得很大。

“你人在这儿,心却丢在了家里。你担心他会不告而别。”

“常昊,你会读心?”钟荩接过面纸,拭去脸上的水珠。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如果只是简单的别离,我能忍受。我怕……”她不敢说下去。

常昊体贴地保持缄默,任她自己默默消化。

许久,钟荩拉下一缕头发,遮住红肿的额头,“我们该进去了。”

常昊扳过她的双肩,让她看着自己。钟荩看到常昊的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跳跃。

“我可以找个理由向审判长申请推迟开庭,你回去休息。”

“不,这件案子不能再拖。我可以的。”

“那就放松点,今天就是完善下程序。”

两人回到休息室,牧涛脸板得像岩石,助理则嘴角歪歪,似乎说:我啥都明白,但我不会点破的。

钟荩默默拿出笔记本。

常昊和助理先进法庭,牧涛和钟荩随后。

“如果身体不舒服,我可以代替你做公诉人。”牧涛说道。

钟荩定定神,坚定地回道:“我已经好许多了。”

任法官端坐在审判席上,庭下座无虚席。电视台在走道上架起了摄像机,其他媒体长枪短炮齐刷刷朝向公诉席。

钟荩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睁开时,她在下面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花蓓呶嘴,扮了个鬼脸。胡微蓝碰上她的目光,急忙避开。汤辰飞潇洒地挥挥手,用眼睛说,她穿制服的样子很美。

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空荡荡的。

任法官清清嗓子,让大家肃静,她说由于身体原因,本次庭审允许犯罪嫌疑人戚博远缺席。接着,任法官简单介绍了上次庭审情况,并公布专家们对戚博远的精神鉴定。

法庭里瞬间静成一潭死水,大多数人都有点懵。

“至于专业性的问题,本庭只公布结果,不接受询问。”任法官威严地扫视全场,她看到常昊要发言,点点头。

常昊说道:“我当事人受死者刺激,从而间歇性精神病发作,造成了危害性的结果。根据《刑法》第十八条,我当事人不负任何刑事责任,请审判长允许我当事人入院进行治疗。”

任法官问钟荩:“对于辩护律师的请求,公诉人有什么异议吗?”

钟荩说道:“我接受法庭对犯罪嫌疑人精神鉴定的结果,也认可辩护律师的请求,但是我将保留对此案件的起诉权。被害者了解犯罪嫌疑人的病情,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为什么在案发那天出现了一系列的反常行为,这绝不是一时的不小心,而是故意为之。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看到什么?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被害者生前曾与一个人密切接触,所以我怀疑被害者有可能受到别人的挑唆,怀疑犯罪嫌疑人的病,然后试探挑衅。综上所述,本案属于间接犯罪,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一庭哗然。

只有任法官最冷静,“检察官,这只是你的臆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本庭忽视。”

钟荩没有反驳,笑笑坐下。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牧涛轻声问道。

“我们听见草响已很久了,但蛇隐藏得太深,我要把草烧光。”

“这太危险,说不定蛇没惊着,你把自己烧伤了。”牧涛不太赞成地看着她。

钟荩眼神笃定,“不会的。”

“但是我们很难让他绳之以法,就是找到那盘录像带也没用,人证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人。”

“谁?”

“请肃静!”任法官朝公诉席投来凌厉的一眼。

钟荩闭上嘴巴。

十一时,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戚博远因精神异常,不负任何刑事责任,由监护人严加看管和治疗。

之前戚博远是精神病患者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媒体不知晓,现在个个都为这突然颠覆的结果而沸腾。

花蓓最是激愤,“钟荩,你这个骗子,居然骗我这么久。”

钟荩特意看向汤辰飞,那个位置上已没有人。

其他媒体则一半围住常昊,一半围住钟荩,法警出面,几人才安全撤到休息室。

任法官说道:“媒体们必然堵在出口,如果你们没什么话对他们讲,就从后门离开。”

“我的车停在前面。”钟荩脸露难色。

“你把钥匙给助理,让他开你的车,你坐我车走。”常昊接过话。

任法官脸上没露出什么,但心里却是一堆疑惑。公诉人与辩护律师如此和谐友爱实属罕见。

常昊顾不上别人的看法,他只想早点把钟荩带走。

钟荩朝牧涛看去,牧涛背转过去在接电话。

胡微蓝催他赶快出来,她在下面等他。上次庭审,牧涛陪钟荩去吃火锅,给别人拍下暧昧的照片,她害怕旧事重演。

说来说去,她不能确信钟荩与牧涛之间是清白的,她草木皆兵。

牧涛无语,懒得多讲。

他抱歉地对钟荩笑笑,先走一步。钟荩上了常昊的车。

两个人都沉默着,常昊斜过去一眼,钟荩掏出手机,按出一个号码,又慢慢删去,重复了好几次。

“如果实在不放心,就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审判结果。他应该很想知道的。”

钟荩自嘲地倾倾嘴角,把手机放回了包中。“我们去哪吃饭?”

“你刚刚在法庭上的一些话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钟荩轻声吟道。

常昊车向盘向右拐,车慢慢停下,“对于辩护律师来讲,替当事人洗清了嫌疑,就完成了任务。我不是检察官,真凶是谁,我不关心。但是我放心不下你,你把自己当作鱼饵,已是被动。答应我,不管做什么,都要和我商量。”

钟荩笑了,“不是我要当饵,而是从一开始,我就没得选择。”

“我能为你做什么?”常昊叹气。

要是助理在,又要笑他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他最近叹气的时候很多,不由自主的。在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靠努力就行的。

钟荩朝外面看看,丽莎饼屋就在附近,“买块蓝莓慕斯给我吃吧!不知道里面现在有没有桌子。”

常昊心疼地看她一眼。

不等钟荩发问,负责接待的小妹一看钟荩的制服,忙不迭地把两人往里带。

钟荩想笑,她共来过两次,都是穿着制服。

只有一张桌子了,小妹恭敬地问两人要什么。

钟荩背后一僵,仿佛是动物本能的触觉,蓦地觉得像有两道直勾勾的目光胶在后面,她下意识回头,汤辰飞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后温柔地微笑。

他是一个人,面前一碟蓝莓慕斯。

钟荩没有出声,汤辰飞主动走了过来。带有一丝亲昵地把手搁在钟荩的肩上,让常昊微微诧异的是钟荩并没有推开那只手。

“不替我介绍下?”汤辰飞柔声问道。

钟荩款款坐着,不笑不恼,声音平静,“刚刚在法庭上不是见过---常昊律师!”

汤辰飞宠溺地抬高手臂,揉乱她一头秀发,“你这丫头,就爱戳我蹩脚。可怕的是,我竟然还甘之如饴。常律师,你好,我是汤辰飞。”他朝常昊伸出右手。

为了出庭,常昊穿了正装。进饼屋后,就把领带松了,外衣脱掉,仍然觉得心烦气躁,便把衬衫的袖扣解了,往上挽了挽。

“你好!”常昊接住汤辰飞的手。

汤辰飞的目光落在常昊的手臂上,那儿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受过伤?”

常昊若无其事地眨了下眼:“很久前的事了。”

汤辰飞哦了一声,让小妹加了张椅子,小妹乖巧地替他把蓝莓慕斯也端来了。

“你喜欢吃甜食?”常昊问道。

汤辰飞嘴角荡漾出一圈深意,“这个钟荩知道的。”

常昊不明白地看向钟荩。

钟荩慢悠悠回道:“你就主动坦白吧!”

汤辰飞摸摸下巴,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和钟荩曾在这里相过亲,后来,她嫌我丢人,把我踹了。今天我特地跑到法院看她,突然感到无限凄凉。这么清丽出众的女子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呢?一时心痛难忍,就跑到这里来感伤。那天相亲,我替钟荩点了一客蓝莓慕斯。”

常昊认认真真地评论:“很清新的小故事。”

汤辰飞大笑,“常律师,我一定得和你交朋友,你是个幽默的人。”

“我听到的赞词很多,说我幽默,还是头一回。”常昊仿佛在法庭上作结案陈词。

“任何人的内心都潜藏着不为己知的东西。”

“汤先生呢?”

“我的内心太残破,什么都藏不了。我表里如一。”汤辰飞慵懒地耸耸肩。

常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含义深刻。

汤辰飞把头扭向钟荩,“你来这儿的理由和我是一样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里给我的记忆很特别。”钟荩顺着他的话接道。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有些人是本色演出,有些人入戏太深,分不清哪个是戏中的角色,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汤辰飞旁若无人地抓起钟荩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找个时间,我们重温?”

“嗯!”

汤辰飞笑了。他长相俊美非凡,笑起来温柔款款,一时间魅力无敌,如炫目的星辰。他凑到她耳边低语:“别和其他男人来饼屋,我妒忌。”

钟荩沉吟了半晌,对常昊说:“常律师,我们换个地方吃午餐吧!”

常昊连眉都没抬,拿起后座的外衣,“可以!”

汤辰飞送他们到门外,小妹笑着送上一个包装盒。不知道汤辰飞什么时候准备的,里面装的还是第一次打包带走的点心。

钟荩谢过,感动地双手抱住。

上车后,钟荩从后视镜看到汤辰飞还站在门口,她关上车门,坐好,吸进一口气。

车子开远了,钟荩指着路边的一个垃圾筒,让常昊停下。她摇下车窗,把装点心的盒子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她像虚脱般软在了座位上,面如死灰。

常昊找到一个有浓荫遮蔽的停车处,把车内的温度调到最佳,然后下车买了果汁和牛角面包、三明治,让店员装成两袋。

“简单的午餐!”他不认为钟荩现在有心情进餐厅,正襟端坐,等着一道道菜上齐。

“你对汤辰飞了解多少?”钟荩轻轻问常昊。

常昊回答:“他是付燕的继子,也算是凌瀚的哥哥。”

钟荩把装满果汁的纸杯凑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喝着。很奇怪,她什么也没和常昊解释,可她就是知道常昊什么都知。到了现在,也只有在常昊面前,她才敢坦露真实的情绪。

初春在机场与他相遇,第一次像个孩子样为一杯热饮和别人怄气,然后为了戚博远案件再次重逢,从对手成朋友。那是上天的恩赐,不然这么复杂的故事,说与谁听?

幸好有常昊,不是吗?

“他是品相不错的蘑菇。”常昊加了一句。

“你记性真好。”

“司法考试是中国第一大考,能入围的记性都好。”常昊打趣。

钟荩连强笑都做不到,“常昊……”她深呼吸,缓缓转过身,眼中泛出无助的泪光,“凌瀚他……想安乐死,我怕我……阻止不了他。”

天,常昊倒抽一口冷气,然后脑子像劲风中的风车,飞快旋转。他的手不由自己曲起,手中的面包成了一堆碎末,从指缝间漏下,落满了双腿。

“他发觉了你身上的伤痕?”常昊自责,他应该想到的。他都能看出来,何况凌瀚?

钟荩眼睛红了。

常昊命令自己镇定:“我觉得这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很久了。他一直没有实施,是舍不下你。现在,他在无意识中伤害了你。他心中的那根梁倒了,他无力支撑。”

“但是,你不要害怕,他绝不会自杀。”

他一下子掀开了钟荩心底的隐忧,钟荩狠狠地掐着手臂,希望自己没有听错。

“自杀和安乐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自杀是懦弱而又愚蠢的行为,是对这个世界的躲避,凌瀚作为一位杰出的特警、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出于尊严,不可能走这条路的。”常昊眉头缓缓打了个结。

“怎么了?”钟荩问道。

“他应该也没办法安乐死的。荷兰是第一个将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其后日本、瑞士和美国的一些州也通过了《安乐死法案》,但中国至今尚未为之立法。这是一个长期争议,有关伦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法学的问题。中国首例安乐死案例,发生在陕西汉中,医生蒲连升因患者儿女的要求,为患者实施了安乐死。后来却因‘故意杀人罪’被捕。这件案子历经6年艰难诉讼,最后医生无罪释放。这不是代表安乐死合法化,而是医生开具的处方药不是患者致死的主要原因。现在,虽然上海当地有悄悄实施安乐死,但安乐死仍然没被合法化。凌瀚作为一个名人,在国内,是不会有任何医生为他实施安乐死的。”

“真的吗?”钟荩双手捂脸,喜极而泣,心头云开雾散,“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对不对?”

常昊没有回答,他在想,凌瀚是犯罪学专家,对这些定有所耳闻,凌瀚又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为什么和钟荩说些这些呢?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钟荩拭去眼泪,立刻神采飞扬,情神面貌大振。“常昊,我真是被你的博学所折服。和你一比,我惭愧不已。”

常昊叹息,那是因为你身处其中,无法冷静、理智,他是外人,旁观者清。

外人哦!满嘴苦涩。但他又觉得一丝甜蜜,钟荩是如此的依赖他。

钟荩一口气喝完果汁,又吃了一块三明治,像流水一样流走的力气又倒流到体内,“最近忙不忙?”

常昊点头,“日程已经排到明年春天,事情堆积如山。后天就要去内蒙古。”

“那以后没什么机会来宁城了?”钟荩语气泄出几份怅然。

常昊默然。

戚博远杀妻案告结,他没有留在宁城的理由了。

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但这几个月来,她的清颜,已成他的精神食粮。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奔波在法庭与出差的旅途之间,她是他心内一道永不会消逝的阳光。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双眸,一切孤单与寂寞都能忍受。

“挤一挤,总有时间的。”如果她想见他,他愿意放下一切。

“我要是去北京,请我吃炸酱面。”凌瀚去北京复诊,钟荩也会一同过去。

“好!”常昊拨开她额头的头发,红肿处淤青了,“回家后记得上药。你劝凌瀚去疗养院住一阵,远离现在的环境,他的病可能会控制得住。”

“那夜他梦游了,其他时间都好!”

她真是深爱凌瀚,到这份上,她都在替他辩解。

“下面去哪里?”常昊生生咽下喉间的怜惜,不宜多说了,不然她会敏感地拉长距离,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就在这儿下车,不送你回酒店。我们常联系,好么?”

他点头!

这一刻的欢聚像偷来的,他满满的眷恋,不肯说出“再见”。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终究还是再见了,钟荩下车拦了辆出租回检察院。她脚步轻松,笑靥如花。

常昊低下头,不愿看她离开的背影。有太多放心不下,但只能再次放她走。

钟荩没有直接去检察院,请司机弯道去趟丽莎饼屋。

真巧,出租车经过丽莎饼屋前,汤辰飞从里面出来,胳膊上挽着一头长长波浪卷发的女子,丰胸纤腰,妆容如水晶般剔透。

“不要停车!”钟荩微笑对司机说道。

汤辰飞有一天不说谎,估计母猪也能长翅膀。她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

常昊的助理在保安室等钟荩,“钟检,我很喜欢宁城。这儿的水好,大街上满眼都是美女。”

“好啊,留下来给我做助理。”钟荩打趣。

“你和常大律说去。”

“你真瞧得起我。”

“别人我不敢讲,但只要钟荩开口,哪怕你要天上的云彩做裙子,常大律都会眼都不眨地应下来。”

“呃?”钟荩眼睛眨个不停。

助理呵呵笑,“钟检你到现在还没看清常大律的心?”

“去,去!”钟荩笑了,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没轻没重的,我有男友。”

助理嘴巴张得能塞一只鸡蛋,“常大律也是一泰坦尼克号呀,首航就撞上冰山!”他同情地把脸挤作一团。

钟荩不敢苟同。

等电梯时,钟荩嘴角噙着一丝笑。常昊的分析已经平息了她心内的恐惧。

身边又站了几人,她抬下头,见是钱检察长,忙恭敬地打招呼。

钱检察长看着电梯上方闪烁不停的电子屏,“戚博远案判决了?”

“嗯!”

钱检察长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电梯门打开,一行人有序地进入,没有人说话。

钟荩先下电梯。

电梯门合拢时,她听到钱检察长说:“手边的事理一理,准备交接。”

(本章完)

第三章 爱情就像一张纸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十六章 夜潮第九章 风之甬道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九章 风之甬道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五章 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第十二章 天鹅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二章 天鹅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四章 迷雾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十三章 猎鹿人第三章 爱情就像一张纸第十二章 天鹅第五章 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第四章 花开花落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十三章 猎鹿人第十六章 夜潮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八章 故事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四章 花开花落第十八章 故事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七章 向日葵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四章 花开花落第三章 爱情就像一张纸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十二章 天鹅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三章 爱情就像一张纸第十二章 天鹅第四章 花开花落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十四章 迷雾第十三章 猎鹿人第四章 花开花落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十二章 天鹅第六章 幻化成风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十三章 猎鹿人第九章 风之甬道第七章 向日葵第十七章 甜蜜回归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三章 爱情就像一张纸第十六章 夜潮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一章 月光恍似你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十五章 风中的天使在睡觉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二章 去往昨日的河川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五章 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第十章 破晓时分第五章 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第十八章 故事第十二章 天鹅第十一章 心灵之影第八章 不可能的梦想第七章 向日葵第六章 幻化成风第七章 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