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进入京师城中,首先是去宫中拜见了已经偏瘫了的隆庆皇帝。
看着这位自己曾经的学生,如今都无法准确的发出自己的声音,连半张脸都无法控制的样子,张居正也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
他接手的大明,和隆庆帝的身体一样,也是半壁沦陷,剩余的半壁也是千疮百孔。
张居正肃穆的向皇帝行礼,伴随在皇帝身边的李春芳和冯保终于放下心来。
张居正虽然跋扈,但是不想篡位,也没有意向废立皇帝。
隆庆在中风后总算是决心了一丝权术本能,做出了这个重要的决定。
张居正对着隆庆皇帝朗声说起了自己的变法改革纲领。
“其一,恢复中书省,所有重臣都改为三品以上的大员廷推,但是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可以封驳廷推决议。”
“其二,继续在整个大明范围推广新务,命令各省兴办新工坊,新学校。”
“其三,撤回矿监,打击地方上私设关卡,统一由朝廷设立钞关税厅,征收钞关税。”
这三条都是张居正在进京之前就在报纸上提出来的,皇帝也都是有思想准备的。
但是张居正下一句话,却让众人愣住了。
张居正说道:“其四,准备召开制宪会议,我大明也要制宪。”
什么?
东南召开制宪会议的消息,也已经在北方传开了。
私下里,文官们对于制宪的评价褒贬不一。
一部分官员认为这是东南真的执行了“主权在民”的思想,这是苏泽言行合一。
而另一部分官员则认为这种会议形同儿戏,这些不知道什么方法选出来的代表,到底如何代表民意?而且他们懂得什么治国的道理?
东南第一次的制宪会议,可以说是非常的混乱,甚至可以用儿戏来形容。
这些制宪会议代表选择也是各省府县自行决定的,推举的办法是五花八门。
比如在苏松二府这种经济发达,百姓识字率比较高的地区,当地官府拟定了一个制宪会议候选代表的名单,然后刊登在报纸上让百姓投票。
这种方法自然也有很多漏洞,比如《警世报》上就刊登了几则苏松地区豪商买票,强制手下雇工投票的丑闻。
还有人在民间报纸上发文,刊登竞争对手的丑闻,甚至抹黑对手。
而广西这种地区,制宪会议代表几乎都是官府指定的,也被人发文在报纸上抨击,说广西的军方背景的代表太多。
除了现役军人之外,广西代表几乎都和军队有关系,像是丹芸这种也算是军属,还有不少干脆就是退伍转业的军人。
而福建和广东,则有不少年纪大的宗族势力代表。
虽然福建北部的宗族势力,随着福州等港口贸易带动工商业发达,已经在逐渐瓦解。
但是在福广交界的潮州等地区,宗族势力依然根深蒂固。
这些人在地方上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自然被选上制宪会议代表。
总之,这一次制宪会议代表,有直选的,有间接选举的,有任命的,有自发推举的,甚至南直隶还有一个县两名代表争执不下,最后是抽签决定的。
也因为东南制宪会议这么多的花活儿,让东南制宪在北方热度很高。
张居正一回京师,没有改组内阁,没有调整人事,也没有调整财政工作,更没有插手军队,却上来就提了也要在北方举行制宪会议。
李春芳实在是不能理解。
只听到张居正说道:
“臣观东南之军,为何总能比官军作战勇猛?”
张居正也没指望李春芳能作答,直接自问自答说道:“船坚炮利,武器先进是一方面,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共识。”
李春芳喃喃说着这两个字,冯保干脆就听不懂了。
张居正说道:“臣在湖广统兵,军中有本省人,有外省人,有荆襄人,有武汉人,有乡人,有卫所人。”
“可是唯独没有大明人。”
“这些士兵聚集在军营中,唯独不知道自己为了大明作战。”
李春芳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别说军中了,就是朝廷之中,以籍贯为分野的小团体也不少,甚至可以说不是苏泽在东南起兵,大明这个概念都不清晰。
“士兵们不知道为何而战,那如何能死战呢?”
“官吏不知道自己为谁效力,如何才能爱民护民呢?”
张居正看着皇帝说道:“在旧时代,统一这个共识的就是陛下了,以万民之望而系于一身,才有上皇那时候恩威加抚海内,可是现在不行了。”
御塌上的隆庆帝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无奈的眨眨眼,算是认可了张居正的说法。
嘉靖虽然修道,虽然冷酷无情,但确实是政治高手。
在苏泽崛起东南之前,嘉靖操持朝廷,鞭挞群臣,将皇权推上了高峰。
可是自从嘉靖西狩后,皇帝的威信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隆庆自身的威望和能力,都远不如嘉靖,如今又风疾到无法发声,皇权这面旗帜已经竖不起来了。
这似乎也是如今明廷混乱的根源。
张居正说道:“那我们大明就需要一个新的共识。”
“制宪,就是这么一个共识,一个凝聚大明各省的共识。”
“以制宪的名义,召集各省督抚入京,共商国事,才能团结上下,不至于再有分裂的危机。”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心中想明明最大的反贼就是张阁老您啊!
怎么一入京师,就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忠臣了啊?
就冯保也被整不会了,这张居正之前上的奏章恨不得要杀到京师夺了鸟位,怎么这会儿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剧本了?
其实张居正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
如果皇帝不配合,那就撕破脸做一个跋扈权臣。可如今隆庆已经失去了执政能力,面对这样一个皇帝,张居正反而要担任大明忠臣,维护皇权。
正如他思考的那样,皇权在很多人心中还是一面旗帜,在新的旗帜树立起来之前,如果就砍掉皇权这面旗帜,那就更没有资本和东南对抗了。
现在轮到张居正执掌明廷,他自然要继续用皇权这面旗帜团结一部分人,他同时需要“制宪”,也就是“民授”这面旗帜来团结另外一部分人。
至于张居正口中的这个“民”,到底占据大明国民多少比例,那就不是张居正关心的事情了。
在取得了隆庆帝御笔签字的诏书之后,张居正这位大明新拜的中书丞相,离开皇宫第二件事就是前往国子监。
张居正亲自前往国子监,宣布明廷也要召开制宪会议,而大明的制宪会议自然不可能和东南那样搞成一出“闹剧”了,张居正在国子监宣布,要召集全国的“贤良文学”,齐聚京师共商国事。
所谓贤良文学,自然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也是大明主要的支持者,地方上的乡绅地主阶层。
作为科举制度的主要受益人,地主乡绅本来就是最支持明廷的。
在山东地区,依然有大量的地主自发组成的团练,他们虽然武器装备不先进,但是在山东自家的土地上,抵抗东南是最积极的。
除了科举仕途的吸引力之外,地主也最恐惧越来越发达的商品经济。
之所以山东要搞坚壁清野,除了防备东南渗透之外,也是山东地主恐惧自家佃农南逃。
在小农经济下,中小地主的日子其实也不怎么样,遇到灾荒也可能会吃不饱饭。
所以很多中小地主甚至比大地主更加贪婪,对手下佃农的剥削更严重。
因为他们的富足,完全建立在剥削手下佃农之上。
他们恐惧东南对于人口的吸引力,东南的工坊能够容纳更多的人口,在城市里的工坊工作,也许工作强度上和地里耕种差不多,但是东南快速发展的经济让雇工的收入比佃农高了很多。
而城市中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水平,更是比农村窝棚强了很多。
在山东坚壁清野之前,就有大量山东流民南下,而东南对于这些南下的劳动力也是照单全收,正好安排到了整修漕运的工程上,然后再按照能力输送到南方的城市中。
而这些中小地主,自身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兴办工坊,在高拱推行的新务运动中,他们也是朝廷政策的反对者。
张居正在国子监的讲话很快在明廷控制的报纸上全文刊登,引起了各地激烈的反响。
一时之间,各省的地方报纸上都出现了各种肉麻的颂歌,张居正一下子取得了明廷大部分地区的支持。
张居正抵达京师的第三件事,就是前往了户部。
张居正这个中书丞相也和高拱一样,兼任吏部和户部尚书,主持户部日常工作的是户部侍郎黄秉坤。
此君算是高拱提拔的嫡系,也是户部少数懂得财货理论的人才,对于高拱下台张居正执政,黄秉坤一直战战兢兢,此时躬着身子将张居正迎入了户部衙门内。
经过高拱的经营,户部如今是一个庞大的衙门,还负责管理整个所有新务工坊的经营。
黄秉坤这个户部侍郎算是个肥缺,这也是他在高拱倒台之后依然不肯辞职的原因。
“丞相,这是最近京师十三家新务工坊的收益。”
张居正却没有看这些账本,而是问道:
“户部库存白银还有多少?”
黄秉坤一愣,几乎快要拿不出手上这本精心制作的假账了。
张居正看着黄秉坤说道:“今年才过完年,京师就已经出现银荒了,京畿一些地方甚至都已经没有银钱用了,这些银子都流向了何方?”
黄秉坤大呼不好,这位张丞相可不像高阁老那么好糊弄,他是真的懂经济的。
无论这些账本做的如何好看,京师地区白银外流的情况,都已经说明了现在明廷轰轰烈烈的新务运动下,实际上工坊竞争力不足的虚假繁荣。
张居正看了一眼黄秉坤,接着说道:
“如果只是纯粹的白银外流,东南只得到银子并没有任何意义,说白了,白银不过是地里挖出来的矿罢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东南的商人们,到底从我们这里买走了什么。”
黄秉坤几乎要跪下来,他连忙说道:“丞相饶命!”
东南商人当然不可能纯粹的从北方赚取白银,说白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才有价值。
大沽和登州港口的繁荣,也不仅仅是东南单方面贩卖,也有大量北方的商人向东南出售商品。
草原上的马匹,湖广和关中的棉花,辽东的皮毛。
这些商品不断的被卖往东南,户部主办的新务工坊,就是其中一个大的出口渠道。
比如新务纺织工坊,其实卖的布都是东南那边买过来的,而高拱筹措的棉花份额,也被他们转手卖给了东南商人。
而如今向东南出口战马的贸易,几乎被清远伯李炜家族给包揽了。
黄秉坤几乎用求饶的语气向张居正说道:
“丞相,属下愿意领罪。”
张居正玩味的看着他说道:“何罪之有?”
黄秉坤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说道:“给我一个名字。”
黄秉坤张开嘴,半天说出一个名字:“清远伯。”
张居正起身就走,黄秉坤连忙追上去说道:
“丞相,工坊的事情?”
张居正直接说道:“和民生有关的工坊继续办着,和打仗有关的物资决不能外流,凡是向东南出口战马、武器者,一律以通敌论处。”
张居正直接离开户部,最后说道:
“钱法必须尽快疏通,本相要推行一条鞭法,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世面上的银钱流通起来。”
黄秉坤面色惨白,张居正冷冷的说道:“在这之前,户部任何人都不得请辞,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