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升办这一套鬼案的流程非常有意思。
赵福生将目光在‘谢景升’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将这一卷档案夹在腋下,又开始翻找大汉204年的镇魔司人员更迭名单。
大汉204年的第一次归档记录是在1月,其次在6月。
从203年谢景升办鬼案的时间看,此人有一定强迫症,办案时间卡得很平均。
而在203年的11月到来年的1月,中间只间隔了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打破了谢景升在位期间每四个月办一次案子的规则,而6月时间则又太晚。
两个月的时间中,1月档案只有一卷,而6月档案足足七八卷之多,堆成了一座小山。
因此赵福生猜测:莫非1月并非鬼案导致的人员大量伤亡变化,而是谢景升的个人调任?
这并非她凭空想像。
谢景升原本就不是万安县的人,他有背景有后台,家中有人在镇魔司属大将级的人物,且他本身就属于州郡之下借调过来的。
在赵福生看来,谢景升更像是前来万安县任职一年,相当于镀一层金,回去便能升职。
果然不出她所料,204年1月的调任确实属于谢景升。
上面写着:204年1月,镇魔司总衙派任吕靖前往万安县任职,吕靖,原益洲治下……
除了关于吕靖的个人简略档案外,后面则是关于谢景升的调升。
此人在任期间表现良好,受天子嘉奖,述职回京。
赵福生将这些卷宗一一收好,重新收置回档案架上。
她刚站了片刻,外间范必死就来喊她,说是出行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范必死办事利落,趁着赵福生查询资料的功夫,不止是随行马车、人员都安排好了,就连蒯满周及赵福生二人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这会儿天气已经转冷,车上装了几件加厚的外衣。
镇魔司内来送的人不是很多。
赵福生临时决定要去封门村,有些人至今没有得到消息,守在大门外的只有庞知县两兄弟及师爷、杂役等。
武少春有些兴奋的站在车前,蒯满周提了串钱,拿在手上晃得‘叮铛’响,见到赵福生后,她举起钱晃了几下:
“福生,俸禄。”
两个惴惴不安的男人恭手站在车边,年纪一老一少壮,见到赵福生时,二人都直打摆子。
“福生,钱。”
蒯满周见赵福生没有回话,又摇了摇那钱串子。
‘叮叮铛铛’的响声中,赵福生看到小丫头手里是一根细麻绳打成的圆结,上面挂了五枚圆形方孔的铜钱。
她摸了摸蒯满周的脑袋,又转头去看范必死。
范必死接到她眼神的询问,连忙道:
“按照镇魔司的规则,蒯……令使应该是月俸五十吊钱,照庞管事的意思,她……按照两个月算,该给百吊钱,但这么多钱,出行不太方便,就先给她五枚钱拿着,其余的俸禄放在府中,回头看她怎么安排就是。”
蒯满周没有理睬范必死的话。
她的眼里只有五枚钱,显然为此很开心,这会儿目光直勾勾盯着赵福生看,还试图想将这串钱交到她手里:“福生,钱。”
“你给我钱干什么?”
赵福生捏着这钱,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俸禄吗?收着就是。”
“我想给你钱。”
小孩抱着她腿,极力踮着脚尖想将钱放进她手中:
“给你买糖吃。”
“……”
赵福生隐约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
武少春、范必死神情怪异的看着二人对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偏偏这一大一小两人神色如常,一个送钱,一个收得天经地义,仿佛别人大惊小怪的样子。
范必死看着赵福生将钱接过之后揣进怀中,蒯满周进入镇魔司一个半月才刚讨到的五钱立即又交回了老板手里,小丫头还罕见的露出笑意。
赵福生收了钱后爬上了马车,接着见其他人一脸怔忡的样子,不由喊了一声:
“少春,上车。”
武少春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爬上车内。
范必死极力收敛自己的神情,接着听到赵福生喊他:
“范大哥。”
他连忙应了一声。
“我这一趟去封门村后,有两件事你替我留意。”
“大人请说。”范必死一听有任务,连忙聚精会神的说道。
“之前蒯良村鬼案后,负责当地收拾善后的五里店屯周松一直没有进县述职,如果我走之后他来了县中,安排他在县里留住两天,等我回来,期间可以让庞清跟他谈谈。”
赵福生考虑的是庞清提到的郑河购买木材归来后,益州船只返航时收购货物的问题。
庞知县说过,五里店屯还算是万安县治下相对较为‘富裕’的镇屯。
可赵福生上次蒯良村鬼案后,前往五里店屯时,压根儿没发现这屯中的百姓生活哪里与‘富裕’搭得上关系的。
再加上蒯、庄两村的鬼案,闹得五里店屯人心惶惶,赵福生决定先给五里店屯的人一部分机会,将这一趟益州来船返航的船舱留些给周松——至于郑河能不能弄来船只,则根本不在赵福生担忧的范围内。
“是。”范必死将她的话记下,又问:
“大人,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赵福生想了想,说道:
“我走之后,你找个时间去寻孟婆,说是我回来之后有些事情想要问她。”
这个事情都不算大事。
孟婆一直在要饭胡同之外摆摊卖汤,马车来回不过个把时辰功夫而已,赵福生此时特意叮嘱,莫非是因为涉及到了某桩鬼案不成?
范必死心思顿时灵活。
可惜他近来主管内务比较多,已经许久没有再参与鬼案,此时听到赵福生的话全无头绪,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应答道:
“是。”
等吩咐完后,赵福生摆了摆手:
“我们走!”
她话音一落,赶车的中年男人这才提鞭吆喝,车辆缓缓前行。
等车辆出发后,赵福生的目光这才落到了车中众人身上。
这一次出行,一共五人,镇魔司就占了三人。
除了一人赶车之外,留在车里的是个年约六十岁的老者。他穿了蓝色的上衣,衣裳腋下、手脚及肩膀的位置都打了补丁,不时的伸手去抚平布料的褶子,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
庞知县提到过,此次前往封门村,这两人都是公门中人。
赵福生盯着他打量时,这老者双膝夹得很紧,额头出汗,频频眨眼睛。
“你是长条镇的人?”赵福生率先打破沉默,那老头儿突然起身,双膝‘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我是长条镇上的差役,此次奉孔爷的差遣,来县中找庞大人回话的。”
“是你替郭威带话,说是他家中出了事,要推了县府的差?”
此人年纪不小了,见了自己后十分恐惧,坐着说话他不敢,反倒跪下之后似是更自在了一些。
赵福生忍了忍,没有立即喊他起身。
他莫名松了口气:
“是的,大人。”
赵福生上下打量了他半晌,突然问他:
“你是长条镇本地人吗?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她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那老差役有些怔懵,下意识的就转头去看武少春。
不知为什么,车上几个人中,赵福生看起来年纪不大,也不像是性情凶恶的人,但他临来之前,庞知县警告过他,说赵福生是万安县之主,绝不能对她不敬。
他上车之后就感到心慌害怕,觉得这位小主人虽说看起来岁数小,却不知为什么令他心中犯怵。
除了赵福生外,蒯满周的存在也让他本能畏惧。
他说不出来原因。
这小女娃岁数更小,如他的孙辈,可他看到这小孩时,打从心里感到骇然,甚至不敢直视蒯满周的眼睛。
几人之中,本来镇上与县中往来的差役倒是能跟他说两句话,但那人要赶车,马车里只有武少春让这老差役感到一些安心。
此时武少春被他求救似的一看,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
“大人问你话,你只管回答就是,看我干什么?”
他话音一落,那老差役便似是获得了准赦,连忙说道:
“这位大人教训得是。”
说完,他答道:
“回大人的话,我是土生土长的长条镇人,数代都在长条镇上住,祖上说是曾侍候过一位返乡的官员,因此入了公门。”
公门中人说话比一般的乡下村民更有逻辑,他冷静下来后很快说清楚自己来历,间接证明自己‘家世清白’后,才又回话:
“我叫曹大宗,如今五十有六。”
虽说这老公差自称只有56岁,但兴许是因为穷困的缘故,他外表看起来要比实际的年纪更老一些,牙齿也掉了不少。
赵福生点了点头。
此人虽说比赵福生预估的年轻,不过也已经56了,43年前的封门村鬼案时他已经是属于半大小子的年纪。
她将心中的念头暂时压下,准备先说正事:
“此次县中需要招纳人手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
那曹大宗点了点头,说道:
“早在半个月前,县里就已经发来了榜文,我们镇上的孔老爷——”他说到这里,又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
“孔老爷就是我们的镇长,名叫孔佑德,老爷派了差役去村中走访,劝说那些人入城,但是村中的刁民不肯配合。”
“怎么个不配合法?”这些详情之前庞知县倒没提及,估计是认为这些不属于鬼案的范畴,不愿说出来让赵福生烦心。
但她此时去封门村的路程尚远,正好与人闲聊打发时间,了解清楚封门村的情况后,到了当地也方便见机行事。
曹大宗就道:
“根本见不着人。”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回答倒是出乎了赵福生意料外。
她原本以为村民只是不愿意被招揽入县干活,却没料到长条镇数次前去征召人手,竟然都扑了个空。
“封门村在户籍上不是人数不少吗?”
就算户籍数字有水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多人的大村,哪怕村中有人消息灵通,提前得知了公差要去的消息躲闪,但几百人的大村哪能一时之间躲得一干二净?
“是我说错了。”
曹大宗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陪笑道:
“村中的人并没有完全躲走,而是村里的青壮年全都躲了,只留下老弱妇孺而已。”
这些村民半民半匪,这几十年来县里几次装模作样的剿匪养出了村民钻山林的麻利习性。
听到官差要来,许多人便立即牵赶着家中牲畜钻入山林中提前挖好的洞中。
公差不可能大规模搜山,这样的举动累都要累死县里的老爷兵们。
依旧村匪们以往的认知,反正官差的举动就是做个样子,只要在山中躲上两日,公差离开后,一切又与往常一样,没什么分别。
“我们每回去村中,一次年轻后生都没见到过,留下耳聋眼背的老妪,要不就是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就连年轻女人都不见一个——”
曹大宗摇头:
“一说县中招人,那些老妪就装着耳背,根本没法说清。”
几次之后,镇里也反应过来了,这些村民故意躲人呢。
镇长孔佑德意识到村民的举动后,顿时暴跳如雷。
这次县中的任务时间短,任务紧,且据县里意思,签发这样令状的人是镇魔司。
虽说下头的人不明白镇魔司为什么会要在封门村、黄岗村附近招揽人手,但在大汉朝中,无论是州、郡、县,只要涉及‘镇魔司’三个字,便是凌越于一切之上的任务,是需要优先处理,且当地官员必须要无条件配合的事。
就算是没有大汉朝的这条法则,镇魔司的令司可都是驭鬼者,是与鬼打交道的非凡人,谁又敢不听命令?
得知招揽人手的任务是镇魔司签发的命令后,短短半个月时间,孔佑德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半。
他每天都担忧自己无法完成任务,第二天醒来后就接到县中发来的杀他的手令,夜里睡不大安稳,每日一睁眼睛,就是盯着招揽人手的进程。
可惜县中指定的这两个地方一向匪患很严重,是盘据在长条镇内已经好几十年的毒疮。
不仅是百姓深受其害,就连官府也无可奈何。
只是以往双方为了表面平和,一个不敢‘剿匪’,一个担忧引来朝廷大军,不敢明目张胆打劫招惹官府而已,平日烧杀抢掠百姓仍是不停的。
镇上的府衙拿他们根本没有办法。
半个月下来,赵福生原本预计在黄岗、封门二村招揽的人手根本没人敢报名。
匪患不出头,百姓也不敢上门,深怕出入府衙后,随即被土匪盯上,继而遭到洗劫。
“这样的情况下,有人给孔老爷出了个主意,就是找个中间人。”曹大宗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