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眯了眯眼睛:
“他倒是会办事儿。”
徐雅臣拿捏不准她这话是夸赞还是讽刺,只好讪讪的笑了一下,不敢出声。
赵福生并没有再继续问这人,而是又转头看向其他人:
“徐家共有六个出入方向,除了他之外,其他门呢?”
所有门坊杂仆全站在一处,见她目光看来,俱都脑袋一缩,来不及交换眼神,慌忙摇头:“没见有人外出过。”
赵福生的目的也并不在这些人身上。
她从其他人口中得到答案后,迳直将视线重新落到了那因耍钱误事的小厮身上,定定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那小厮本来轻轻的以手背贴碰屁股、后腿,强忍疼痛歪着身体站立,此时感应到赵福生的注视,不由毛骨悚然,极力让自己挺起脊背。
徐雅臣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赵福生好像对这个小厮最为关注,他心中有些紧张,不由胡思乱想:莫非此人吃里扒外,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将红泉戏班送出府外,却故意拿话欺自己,他却没看出端倪,此时被赵福生看出了破绽?
一想到这个可能,徐雅臣只觉得自己脊柱都像是被人用力抽走了。
浑身力气瞬间卸空,当即双腿一软,往地上瘫了下去。
黄四本来盯着这门坊,眼角余光见到老士绅突然昏倒,忙不迭的去抱他。
“老爷昏倒了——”
现场因这意外出现了一阵骚动。
赵福生皱了下眉。
张传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捕捉到她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上前就道:
“这老家伙,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大人一审案就晕,这是故意给大人找事呢——”
徐家人一听他这话,都被吓得不轻。
镇魔司的令司大多凶名远扬,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的多不胜数。
黄四胆颤心惊之际,张传世自告奋勇:
“大人,让我来治他,我对付这些装晕的人有经验!”
赵福生点了点头。
张传世得了她应允,大喝一声:
“滚开。”
他提着灯笼上前,徐家仆从四散,唯有徐雅臣的子孙不敢退开,将他环在怀中,见张传世上前,众人想要阻拦却又不敢,只好哭哭啼啼的喊:
“大人饶命——”
张传世提灯一照,只见徐雅臣下半身瘫在地上,上半身被抱在儿子怀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竟不像是假装,而是真的晕死过去。
他探出右手,拇指的指节一折,那指甲又长又坚硬,用力往徐雅臣的人中掐了过去。
之前万安县鬼陵事件中,乡绅于维德因急怕攻心而晕倒,就是被张传世掐烂了人中痛醒。
那时的于维德已经被厉鬼标记尚能苏醒,更别提徐雅臣。
这两个相交多年的老友年纪相仿,这一方面境遇也相似得惊人。
张传世指甲一掐下去,老士绅疼得一哆嗦,嘴里呻_吟了一声,果然转醒。
“醒了、醒了——”徐雅臣的家人一看他苏醒,先是有些惊喜,随即看到徐雅臣被掐破皮的嘴唇,有些心疼。
这会儿的徐雅臣却没功夫管这些,他一醒之后,立即翻坐起身,双手包迭,上下行礼:
“大人饶命,我实在冤枉啊——”
赵福生如人精一般,听到徐雅臣这话,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
“戏班失踪一事前因后果如今尚且不明,你多心了。”她说完后,吩咐徐家人将这老士绅抬起。
见徐雅臣脸色难看,赵福生本来欲让他回去歇息,但徐雅臣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哪里敢放心离开,坚持不肯离去。
赵福生任他跟在一旁,又看向因耍钱被打的小厮:
“你提到过一个事,说是事发当天,你耍钱前曾经锁门。”
“是。”
那仆从带着哭腔点头,“确实锁了门,中间不曾开启。”
徐家人听闻这话,俱都面露咬牙切齿之色,恨恨的瞪着这因耍钱误事的小厮。
赵福生表情平静,不见喜怒:
“为什么锁门?”
黄四插话道:
“无非是为了专心耍钱,怕有人进出,干扰了他而已。”
黄四一说话后,那小厮便不敢吱声,只是点头。
赵福生冷冷看了这管事一眼,直看得这管事心中害怕后,才道:
“你耍钱定不是一两天的事。”
赌瘾不好戒。
那小厮被她一看,只敢低头抹泪,不敢出声答应,但也没有否认。
“以前锁过门没有?”
小厮摇头:
“以前不敢。”
他这样一说,赵福生心中就有数了:
“事出必然有因。”
徐家的进出口多,管理大多松散,看守出入门户的人虽说警戒性低,好赌成性,但徐家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寻常百姓大多胆小怕事,就是知道徐家门户松,也少有人敢私下进出的——当然不排除一些特别胆大,亦或是别有居心的人。
“你在此之前发现了什么事,导致你要锁门?”
赵福生问完后,见那小厮贴腿的动作一顿,表情犹豫,便又补充了一句:
“不管事情是不是发生在戏班失踪当天,都要说,我才清楚这件事情与你们有没有关系。”
她这样一说,徐雅臣顿时急了,指着小厮喝:
“你还不快老实交待,不要欺瞒大人!”
“是、是是!”小厮连忙应答:
“大人慧眼如炬,我提前锁门确实事出有因。”
他回忆起早前的事:
“大概是半个多月前,也是轮到我当值——”那天以往陪他耍牌的严大卫休沐回家看婆娘,他闲着无事,“午饭后我有些犯困,又知道此时人少,便准备打个盹,眯一会眼睛。”
徐雅臣听到这话,不明白半个月前的事为什么与四天前红泉戏班失踪产生联系。
但赵福生一来之后便主持了局面,他也不敢轻易打岔,便耐着性子往下听。
“恍惚之间,我似是看到一个怪老头儿进了园子。”
小厮在赵福生追问之下,也不敢隐瞒:
“我守门几年,平日也见过有些不长眼的狗东西探头探脑,但一经喝斥之后就会退出去。”
他一见有人竟然胆大包天进了徐家,当即吓得坐直起身,瞪大了眼睛。
正欲大声喝斥之际,却发现园中哪有怪人?
“我那时瞌睡也醒了,将门拴上后提了根扁担出了门坊就去查看,但附近园林、山石都转遍了,也没见那怪人踪迹,我就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人在睡眼迷蒙之际,看花了眼也属正常。
“但我也被吓得不轻,不敢再睡。之后我心中发虚,当值时间一完,又跑去问了府中好些当值的人,看有没有丢失什么重要物品,亦或是发生什么大事。”
他怕自己一时疏忽酿出大祸,引来重责。
可事后经他查问,府中没有物品丢失,一切如常。那天的怪人进屋就像是他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时间一长,小厮自己便不再放心上。
“不过也是怪事,我自那之后,总觉得恐慌,时常盯着那人进来的方向,总觉得有人进出府门。”
只是人贪耍好玩乃是天性,尤其是好赌的人,更是难以控制自己。
所以后来几天严大卫又与往常一样来约他耍钱时,他心痒难耐,却又害怕有人进出,便索性寻了条锁链,在耍钱时将门锁紧。
如此有人进来,便会敲门。
“有人外出,寻我开锁就是——”
出府的人大多是杂役、仆从,大家彼此相识,虽说会骂他两句,但却不会将此事平白无故捅上去。
小厮交待完后,蔫头巴脑的,一脸害怕的样子。
黄四却陷入回忆:
“难怪、难怪啊——”
他一开口,赵福生的目光随即转向了他,他连忙道:
“半个多月前,府中严大卫是来问过我,有没有什么事发生,有没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府里的小姐、丫鬟,或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黄四当时还以为问话的人故意来寻自己开心,将人喝斥了一顿。
如今知道前因后果,才明白原因。
他狠狠剜了小厮一眼,那人心虚的将头低了下去。
“半个多月前?”赵福生眉头微微一皱,黄四就说道:
“应该是初三那天。”
他能在偌大一个徐府当上管事,确实有些过人的能力,记忆力也比一般人好。
一件小事,经由杂役一说,便立即也能想起。
赵福生看向摸不着头脑的徐雅臣:
“戏班是哪天入府的?”
“就是前一天。”
徐雅臣还没说话,站在他身旁的儿子便抢先答道。
“是,确实是初二那天进府的。”
赵福生心中有了个猜想,又看向小厮:
“你说初三当天晌午后,半睡半醒之际,你看到了个怪老头进府。”
她话音一落,小厮也不敢笃定,只道:
“兴许是我看错了。”
赵福生没有反驳他,而是问:
“你看到的怪老头儿是什么样子?”
说话时,她又扭头去看张传世。
张传世掐醒了徐雅臣后老实跟在她身边,此时脖子前倾,肩膀内扣,双手抓握着一把灯笼提手,手掌异常用力,整个人无端有些紧绷的样子。
这老头儿今日颇为反常。
他奸诈狡猾,还有些贫嘴。
除了在离开万安县镇魔司时嘀咕了几句之外,一路倒头就睡——这与他往常性格截然相反。
直到后面遇到张三魁时说了几句,也是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大人看我作甚——”
张传世这会儿似是十分警惕、紧张,对赵福生的视线也格外关注。
她将脸一转过来,张传世就察觉了。
他强作镇定问了一声,赵福生没有回话,只是冷冷一笑。
“……”
张传世有些不安,想要说话,最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低垂下去。
两人之间的互动没有引起徐府其他人的注意。
众人的心神都系在赵福生的问题上——她在问小厮,十月初三那天,小厮晌午入睡后,半睡半醒间看到的怪人是什么样子。
事实上府里没有丢失物品,当天也没怪事发生,无论是徐雅臣还是小厮,都觉得当天恐怕看到有人入府是错觉。
不过此时除了天大地大,就赵福生最大。
小厮回道:
“头发乱糟糟的,头还有些大,穿了一身黑衣,是这样行走的——”说完,他强行支楞起自己受伤后疼得厉害的腿。
站直身体了,他双手小臂平举至胸前,摆出一个姿势:“那衣袖有些大——”
说完,又打了个寒颤:
“反正怪得很。”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怪。
这样一个老头儿如果入府,大家看到了定会印象深刻。
可当天除了当值的小厮之外其他人并没有看到这样一个怪人,徐雅臣道:
“大人,兴许是这狗东西看错了——”
“没有看错。”
赵福生听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想红泉戏班失踪的缘由就在这里,这件事情确实怪不了你们——”
她说到这里,又盯了张传世一眼。
张传世鬼使神差的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日在在万安县镇魔司中时,众人提起红泉戏班失踪,蒯满周当时偏偏戏弄他,将他吓得不轻。
而自己告恶状后,赵福生没有主持公道,而是意有所指,让他找找自己原因——缘由竟在这里。
张传世一念及此,不由后背生寒。
一是畏惧蒯满周。
这小丫头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精明,且好像神通广大,许多事情都被她看在眼里……
二则是心中更加害怕赵福生。
她精明非凡,万事都好像瞒不过她的眼睛。
一个红泉戏班失踪,她才刚听个大概,便似是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似的。
张传世正坐立难安之际,赵福生已经将目光移开了,他大松了口气。
而同时松了口气的,还有徐雅臣。
赵福生的话令徐家人如蒙大赦,徐雅臣有些惊喜的道:
“大人此话当真?”
“十有八九。”
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面前,赵福生并没有将话说死:
“我之后进屋一看,是真是假自然明白。”
只要纸人张还是驭鬼者,没有真的变成鬼,那么他身上便必然留存有人的特性。
纵使他神通广大,只要他是人,走过、呆过的地方,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如今徐家人还没有发现,只是因为徐家人对诡异相关的东西还不敏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