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敬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正在赶车的张传世身体一震,转过了头来,正好对上赵福生锐利的眼神。
“你胡说……”
他脱口而出,唇上两撇细长的胡须一震一颤的。
“你急了?”
赵福生似笑非笑,问了他一声。
“我没有。”张传世听她这样一说,便如屁股底下被针扎了一下,险些跳了起身。
他这动作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传世自己喊完都觉得心虚,顿时不敢吭声。
“你接着说。”
赵福生也没有与张传世继续纠缠。
这桩鬼案疑似涉及到了万安县张家,她顿时脑海飞速运转,开始思索两者的关联处。
“是。”武大敬莫名其妙被张传世喝斥了一句,心中惶恐,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事。
但好在这位镇魔司的‘赵大人’明事理,总站在他这一边,令他心中稍安了一些。
“之后又过了几年,武大通才回来,身边带了一个儿子,就是武立人。”他说完,又连忙补了一句:
“说是在外面娶的老婆留的后。”
这一趟武大通归来便如衣锦还乡,在村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他在外赚了大钱,一回家便是请人吃了流水席,又修宅子,当时附近十里八乡许多都跑来看过热闹的。
“之后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武大通自此之后就是专心给武立人讨小老婆、生儿子,后来武立人被推举为村长,直到这次离奇事情发生。”
事情的前因后果赵福生确实也大概了解了。
但她心中还有一些疑问,因此她对武大敬道:
“接下来我问你答。”
武大敬点了点头,连连应答:
“嗳!嗳!”
“你说武大通出村进城时,是在办了他老娘丧事之后。”赵福生话音一落,武大敬就道:
“是。”
“而他娘的死,是在他第一个儿子刚出生不久。而生下他长子的女子来路不明,极有可能是走失的富家千金,他可能拐了别人的女儿,将人害死之后不敢出声,因此事后掩埋了尸体悄悄离村。”
武大敬听她这样一说,略显心虚,但如今武大通人都死了,武立人一家失踪下落不明。
他胆气略壮,又点头应承:
“……是。”
“在此之前,他家中父亲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这些话武大敬之前就已经说过,他此时不明白赵福生为什么又单独再问一次。
但赵福生是镇魔司令司主事,他心中虽疑惑不解,但仍要乖乖听命。
正准备答话之时,赵福生再问:
“他娘一死,拐来的女子也死了,也就是说他是与刚出生的孩子共居。”
“……”武大敬愣了一愣,半晌之后才道:
“孩子?”
赶车的张传世也问:
“什么孩子?”
几人说话的功夫,马车不知不觉已经出城。
城外的道路年久失修,地面凹凸不平,颠簸得异常激烈。
夹道两旁树荫茂密,繁盛的枝条不知何时遮挡住了阳光,阴影铺盖满整条道,使得说话的几人无端感到浑身阴冷。
赵福生再次感应到了厉鬼的气息,若隐似无,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罩纱,无法感应到它具体的存在。
“武大通的长子,就是拐来的女子所生的,你娘接生的那个孩子。”
她索性一口气将话说完。
武大敬听完恍然大悟:
“是——”
“他在狗头村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亲近的人,如果他要进城,孩子无法托付于人吧?”
赵福生看着武大敬:
“他是带着孩子一起离村的?”
“是,他是带着孩子偷偷走的,走时还再找我借了些吃食——”
武大敬本能点头,说完之后又茫然的抬起头来,问道:
“……大人,你刚问了什么来着?”
赵福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耳后又开始痒了,正是先前受伤后结痂的位置,她伸手去搓了两下,竟又搓下一大块死皮。
这一下令得赵福生心生警惕。
事有反常即为妖。
一次结痂也就算了,第二次再抓竟又撕下一块死皮。
她想起在镇魔司内时,武大敬失礼的抓了屁股,他抓痒时,庞知县等人只当这村老失礼,可此时再想,分明不对劲儿。
这村老在第一次抓痒的时候,好像恰好就提到了武大通的长子。
之后马车上武大敬也数次抓痒,且先前提到当年这位武大通长子出生的时候,更是从头上撕下了一大块死皮。
“真是糟糕。”
赵福生叹息了一声,她竟不知不觉中再次受到了厉鬼的袭击。
而第一次被袭击的时候,她还全然没有察觉与防备。
“什么糟糕啊?大人?”
张传世听她叹息,转过头来,恰好就见赵福生一手抓着一块寸许长的东西。
那东西薄如蝉翼,有些像是蛇蜕。
“这是什么啊,赵大人?”他问了一声。
赵福生就好脾气的应道:
“这是死皮。”
她答完,从袖口里掏出裹起的卷轴,将其摊开后,把这块死皮夹了进去。
“……”张传世目瞪口呆。
赵福生夹完死皮,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又将合拢的卷轴重新摊开。
只见内里粘贴着两块大小不同的皮肤痂蜕,她想了想,手将刚刚放进去的那块痂蜕揭了起来,比划了数下方向,最终似是确定,贴着那最初指甲盖大小的皮痂贴了下去。 两块皮肤碎片相拼接,连丝合缝。
赵福生目光一转,不动声色的将卷轴重新合上。
张传世脸色青白交错,不时以眼角余光偷看赵福生,一脸怪异。
“我可能遇鬼了。”赵福生道。
这话将武大敬、张传世都吓了一跳,但武大敬还在浑身哆嗦时,张传世突然想起赵福生就是驭鬼之人,又觉得她说这话可能是为了幽默搞笑,不由捧场的笑了两声:
“哈哈哈,大人真会开玩笑。”
赵福生没有理他,而是再看吓得瑟瑟发抖的武大敬:
“你说武大通入县后找了个营生,后面托人送回了借你的铜钱是不是?”
已经确认了武大通的‘儿子’是个禁忌,且每提到一次便有可能身体发痒,且抓痒之后会撕下一层死皮,赵福生便故意避开了这一点,不会去特意提及。
没有提到这个‘儿子’后,武大敬的记忆顿时好了许多。
他点了点头,赵福生问:
“他这个东家你知道多少?”
武大敬就仔细想了想,道:
“我知道也不多,只记得那送钱回来的人说,大通如今有了大出息,在五爷店里帮忙扎纸人呢,说他之前替五爷办了一桩大事,立了功,五爷赏了他一大笔钱。”
说完,他又道:
“再多就听说那五爷姓张,是万安县城中的大人物,老爷们席桌上的座上宾,除此之外再也不清楚啦。”
他说完,苦着脸道:
“大人,其他的我真不清楚了。”
赵福生点了点头:
“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位五爷是谁了。”
姓张、纸人铺、万安县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且还是老爷们席桌上的座上宾——这几乎就只差没有点出张雄五的名字。
“老张,你那叔叔,当年可雇佣过一个名叫武大通的小厮?”她转头问张传世。
张传世心中暗暗叫苦。
他没料到狗头村这样一个此前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偏僻小村庄,出了一桩鬼案,竟然也会牵扯到了张雄五的身上。
赵福生本来就因为纸人张的关系对他颇感戒备,如今这鬼案又与张氏人有了瓜葛……
张传世越想越觉得忐忑,连连喊冤:
“大人冤枉啊——”
“你说这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武大通如今都多少岁的人了,那会儿我才几岁?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叫苦连天:
“再说了,我和纸人张一脉只是远亲,平日借他名字养家糊口而已,真不关我的事啊大人——”
“你急什么。”
赵福生笑着道:
“我又不是问你的罪。你后面的话真假我不知道,但你有句话说对了。”
她的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怒,但张传世在她手里吃过亏,根本不敢掉以轻心,正欲再说话时,就听赵福生道:
“这确实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张传世拼命点头,赵福生又问:
“可这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你有没有算过?”
“这……”
张传世没料到她的话题竟会又调转到时间上。
赵福生的这个问题本来也不是问他的,说完之后也不等张传世说话,再度看向武大敬:
“你说武大通三十岁还没有娶妻,后来不知哪天拐了个女儿回家,之后得子、娘死并离家,是在哪一年?”
“三十一岁时!”
武大敬也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但他很快答应。
“确定?”赵福生问。
“确定!”武大敬肯定的点头:
“我说了,他生儿时,我家小三子那年八岁,他三十一岁时外出,对,没错,就是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外出,他今年七月死,也就是说,他外出之时,是四十年前。”赵福生意味深长的道。
“四十年前——”
这一下张传世也浑身一震,喃喃出声。
他这下不敢再肯定的说这桩案子与张雄五无关了,赵福生最近刚办了要饭胡同的鬼案。
而要饭胡同的鬼案之所以会出现,则是四十年前张雄五与苏泷人为的制造了一个厉鬼用以压制复苏的无头鬼。
人物特征、时间太过巧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将这原本八竿子也不该打到一块的鬼案相连接在了一起。
“对!是四十年前。”武大敬不明就里,问道:
“大人,这四十年前怎么了?”
赵福生没有理他,她又想到了一个细节:
“武大通的长子出生日期你说过,是七月三十一日对不对?”
“是——”武大敬话没说完,赵福生将他的话打断:
“不对。”
“对的,大人,当天是我老娘亲眼目睹他孩儿出生——”武大敬抓着脑袋说道。
“不对。”赵福生摇了摇头。
城南刘氏宗祠的鬼案线索与此时狗头村鬼案线索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她惊人的记忆力将所有细节在脑海里组成一张严密的‘思维导图’:
“城南刘氏宗祠的鬼案发生在六月十五日。”
她将时间线记得很清楚,大汉朝206年6月15,是刘化成的大寿之日,也是城南鬼案爆发的时间。
如今狗头村的这桩鬼案之中厉鬼没有现身,但整桩案件的脉络被她抓到,厉鬼的来源、杀人规则也被她摸到了一些。
赵福生可以肯定的说,狗头村武立人一家失踪确实与厉鬼有关,且这厉鬼有八成可能就是武大通那神秘异常的‘长子’。
她将整桩事情重头到尾的梳理了一遍:
当年武大通以卑劣的手段弄到了一个女子,生了个见不得光的儿子,之后为了逃避追捕,背井离乡进入万安县,因缘巧合之下入了张雄五的纸人铺,成为了他的伙计。
(对于这一点,赵福生也存在疑惑。)
张雄五可非一般人,此人有些诡异的旁门左道的‘才华’,且颇有心机。
武大通能被他看中,可不像是巧合而已,必是武大通身上有他看中的东西。
(之后根据受武大通之托送钱回来的人告知武大敬说,武大通为张雄五立了一件大功,受到了他的嘉奖。)
这句话要结合时间线来看。
四十年前,张雄五有什么需要别人来帮忙立大功的事情吗?
赵福生立时想到了那颗失窃的棺材钉!
刘氏宗祠的那具镇压无头鬼的鬼棺材,是怎么在有人看守、且里面镇压着一只鬼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将棺材钉盗走呢?
她初时怀疑张雄五是使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此时再结合武大敬口中所说的线索,一个离奇的想法浮现在她心头:莫非张雄五利用了武大通将棺材钉盗出来的?
这个想法一起,赵福生心中一跳,仿佛过往的迷雾再褪散了一些。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切。
因为时间线!
这些种种推理,全建立在‘四十年前’这个异常巧合的时间线上;可同样的,这桩推理亦有不对劲儿之处,那同样也是时间线不对。
正如赵福生之前所说,刘氏宗祠城南鬼案发生在大汉206年,而武大通离开狗头村前往万安县的时间虽然照理说也是大汉朝206年,可两桩事情发生在不同的月份。
一个是六月中,一个至少是八月之后了。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亦或是她之前的推测其实方向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