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九月九。
晋靖王府后园菊花园里, 赵隽设了宴席,款待应邀前来共度重阳佳节的好友亲朋。
被邀的人不仅有澹台拓一家五口(呃,他又生了个女儿), 秦肃及妻女, 季允和妹妹, 连临秋小姨子一家也来。临秋第三胎还是生女儿,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 第四个总算生到儿子,称得上熬出头了。
昔日好友个个都已成了家立了业,无所缺憾, 聚在一起免不了个个意气飞扬,酒——自然不肯停杯换盏, 不喝个尽兴谁都不肯罢休。然而, 喝着喝着, 赵隽却有些落落寡欢起来。咳!原因嘛,就是——这些人家中, 除了妹妹与妹婿刚有喜信是男是女未卜,其余个个都有女儿,惟独——他没有!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而易举生到女儿,他怎么就生不到呢?想不通!郁闷!
赵隽正郁闷,偏偏, 哪壶不开还真就有人爱提哪壶!
只见澹台大爷睁着一双朦胧醉眼, 笑嘻嘻地旧事重提, “我说……靖王爷, 您现在有两个儿子, 我澹台拓……也不差,有一儿一女, 我这女儿……你也看到……模样周正得很,你要不要……做儿媳妇,要……就早些定下,否则……我许了他人,王爷可别追悔莫及……嗬嗬……”
“要不要,你自己问他们。”赵隽指指在一旁打闹的男孩儿们,懒懒地说。
“好咧——”澹台拓果真抱着一岁大的女儿蹲在五岁大的赵奕和三岁多的赵彦面前,笑嘻嘻地问,“两位小世子,来,来,来……看看伯伯家的姑娘美不美?”
“嗯——”那兄弟俩站在澹台拓面前,对着他怀里的小闺女上下打量几眼,很给面子地异口同声。
澹台大爷登时心花怒放,“这么美的闺女,你们想不想要她做媳妇儿呀?”
兄弟俩一齐摇头,“媳妇儿是什么?”
澹台拓的笑容几乎垮掉,却不依不挠,“媳妇儿嘛……媳妇儿可好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做衣裳穿,还和你一处说话做伴,你们说,好不好?”
“好!”兄弟俩同声应道。
“那么……想不想要她做媳妇儿?”澹台拓得意地指着小女儿,重复道。
兄弟俩又一齐摇头,“我娘说,不能乱要人家的东西!”
澹台大爷脸色发僵,“伯伯的女儿是小可人儿,不是东西……”
兄弟俩一看伯伯神情似乎不高兴的样子,况且,他说的话实在没意思耶,还不如骑竹马打仗好玩,于是,很有默契地一同转身跑开,自己玩儿去了。
呼!连三五岁的小娃娃都拐不上手,澹台大爷实在太没有面子了,只好悻悻然,讪笑着转回酒席上。
好在席上的男人大多醉意醺然,女人大多顾着闲谈,无人留意澹台大爷的窘迫失意,澹台大爷的面子还能保得住。至此,澹台大爷的异想天开总算被遏止住,再没有兴趣思量两家儿女娃娃亲的事儿。
吃饱喝足,第一轮宴席散了,男人们聚在一处继续谈天说地,等待下一轮宴席的开始;女眷们则回到“兰薰院”里,相对品茗,闲坐聊天儿,消消食。
赵倩刚过三个月的身子,不曾害喜,轻松得没事人似的,着实羡慕煞了苏苏,俩人于是兜在一块,讨论这个话题,简直欲罢不能。
沐夏也就由她们自在,自个儿与芫芫转到后院桂树下喝茶点,吃零嘴,解解刚才品尝山珍海味的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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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有些昏暗了,空中一片雾霭茫茫,分不清哪些是云,哪些是烟,哪些是尘……
芫芫仰望天空,脱口而出,“阗城溢郭,旁流百尘,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她念的是班固《西都赋》中的句子,这几句极尽描绘汉时长安热闹的景象,此时吟来倒也颇为应景。
沐夏看着芫芫恬淡的表情,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位非常看得开的女子,两女共侍一夫,却不争不抢,不嫉不恨,随遇而安……一如偈语里所说的: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
可,这种生活真是她想要的吗?沐夏张了张嘴,没问出口,顿住了。
芫芫回视沐夏,了然地微笑,“个人有个人的命!我现在……对他不必拥有太多,不必付出太多,不用靠得太近,又不会离得太远……不必全心全意而另有深爱他的人补偿他该得的,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如果是他,你会这么想吗?”
这个“他”,她们都清楚是谁。
因此,芫芫迟疑了一下,才又淡然轻笑,“或许不会吧……”
应该不会!俩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其实……”芫芫笑笑,“我现在的生活真的很好!很适合我!真的!”
沐夏选择相信芫芫。芫芫的爱情与婚姻所走的路数完全不同于她,其实,世间感情的面貌又岂能一概而论?只要自己觉得安心、幸福,也就足够了!
沐夏拈起小碟子中一颗腌酸梅,放入口中——酸梅的味道是酸的,她的人生是甜的,芫芫的人生……或许是又酸又甜吧……
“咦?大嫂,有腌酸梅啊!太好了!我正想吃呢!”赵倩与苏苏谈得够了,也转来后院,一眼看到茶几上有零嘴,登时高兴得捞过来就大嚼。
“郡主,你不是不曾害喜泛恶心么,怎么也爱吃这个?”芫芫没有怀过身孕的人,难免不解,打趣道。
“是那样没错!可看到还是很开胃,很想吃嘛!”赵倩笑道,“别顾着说我,你们又为什么吃?”
沐夏拍小姑一下,“不过是个零嘴,谁规定只许孕妇吃来着?”
赵倩嘻嘻一笑,继续开怀大吃,吃够了才又开口,“原来是这个道理呀!我还以为大嫂也有身子了呢,咳,白高兴一场!”
“多顾惜自己的身子些,想那么多做什么?”沐夏微微一笑,心底……却是止不住泛滥遗憾。
生下赵彦以后,她很想很想再生一个女儿,赵隽虽然嘴上强调不要,其实心底也渴望得很,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生孩子的事还真没法由人说了算,这几年,她始终没有喜信,女儿,今生怕是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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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送走所有客人,赵隽和沐夏洗漱沐浴后,上床歇息了。
“夏儿……”赵隽翻来覆去一阵,睡不着,于是开口叫唤妻子。
沐夏没有出声回应——咳!或许玩乐一天太累的缘故,她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夏儿!”赵隽侧转身凝视妻子甜甜的睡容,不甘心地又唤。
她雷打不动。
啊啊——怎么这么会睡?怎么睡得这么死嘛?
赵隽很想扰醒沐夏,却又舍不得,长夜漫漫好难熬啊,无法,只好伸出手指,沿着爱妻如画的眉目来回描摹。生了两个儿子,奕儿也五岁了,却没有改变她多少,他的爱妻,依然肌肤胜雪,纤秀如昔,但,这其实不是她最吸引人的长处,皮囊终会老去,变异,她的绝美,在于她丰富、灵动的心——这,才是他最钟爱之处。不过,怎么说,有个赏心悦目的妻子,哪个男人不为之倾倒才怪!她呀!就是这么教人无论如何不厌倦——他多么幸运!
赵隽感叹着自己的好运气,得意洋洋地把妻子搂入臂弯,一遍遍亲吻她……嘿,终于,总算,把她给扰醒罗。
“王爷,您还不想睡么?”沐夏睡眼惺忪,呵欠连天。
“为夫睡不着。”赵隽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恳求得理直气壮,“爱妻,你陪为夫说说话吧,好不好?”
好不好?
好……罢!
夫君大人难得失眠,身为贤妻岂能坐视不理?因此,沐夏叹一口气,努力睁大眼睛,清醒头脑,关切地问:“夫君心里有烦恼么?”
“……没有。”赵隽回答。
其实……其实……咳,是有的……
“没有?没有夫君怎会睡不着?”沐夏打起精神,翻过身,趴在赵隽胸口上,盯着他的眼睛,看能否瞧出一些他说谎的端倪。
“爱妻上了床便熟睡,全不顾惜为夫,教为夫如何睡得着?”
嗬嗬!这男人又来撒娇了!
沐夏屈起手指羞羞夫婿的脸,在他唇上亲一记,“这样行了吗?”
当然是……不行的!赵隽抱紧妻子,用力索去一个深长的吻才又放开她。
“夏儿……”赵隽意乱情迷,说话也就不经意了,“我们生个女儿吧……”
生?那也得要她生得出来才行呀!
“王爷,您……还是很想要一个女儿吗?”沐夏认真地问。
“唔……为夫随便说说的……”赵隽有点心虚。生下奕儿,他想过不要她再生了,生下彦儿,他也发过誓不要她再生了,可……任何誓言他都可以守,惟独……怎么这个誓言他就是坚守不住,一再出尔反尔呢?
他嘴里说着“随便说说”的话,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一提到女儿,眼睛都像是亮上几分,怎么这个男人这么喜欢女儿呢?
沐夏暗自摇头,心底忍不住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建议道,“王爷,这几年您也看到了,生养……妾身怕是再难当重责,您想要女儿,不如……纳个妾吧……”
纳……妾?又是纳妾!
“真的可以?”他问,脸上看不出欣喜若狂或是什么。
“真的!”沐夏看着他,神色淡淡的,“既然王爷如此渴望女儿,妾身无能,也只好让贤。”
让贤?这话里意思还真是不好捉摸!
赵隽瞪着沐夏,好一会儿,突然坐起身,扯过她,背朝上按倒在他腿上,扬起手一巴掌落向她尊臀。
哇哇!这夫君打人上了瘾啦!真是……气死人啦!
“你又打我?”她瞪着他,眼睛冒火。
“该——打!”他不看她,躺回床面,闭上眼睛。
气死啦!气死啦!打人就打人罢,反正也不疼,可……居然连个道歉都没有,太不像话了!这夫君显然被她惯得没边了!再这样下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不行!不行!她得收回半壁河山——不!一统天下才行!
赵隽正闭目养神,猛然察觉他的妻子爬起身,下了床。
“夏儿,你要去哪里?”赵隽赶紧睁开眼睛,出声询问。
沐夏一边穿上外衣一边温声解释,“我想,王爷不日便要纳妾,妾身总得学着习惯王爷不在身边,妾身从今夜开始练习,这就到客房去睡罢……”
“不行!你哪里都不能去!”赵隽从床榻上跳下地,赶在妻子拉开房门前抱住她,嘴里急急地嚷,“为夫几时同意纳妾了?不许走!”
“王爷,妾身想去看看奕儿和彦儿,你放手——”沐夏掰开夫婿的手,想要挣脱。
“夜深,奕儿和彦儿都睡了,爱妻明早再去看他们,好不好?”赵隽柔声相劝,说完干脆拦腰抱起妻子,把她送回床榻。
“喂!你是劫人的土匪呀?”沐夏双手乱推,双脚胡乱踢蹬,想要摆脱夫婿的箍制。
“夏儿——”赵隽俯身压住不安分的人儿,轻抚她娇美的容颜,含笑道,“能够把爱妻留在身边,为夫做那劫人的土匪又何妨?”
“油腔滑调!”她嗤之以鼻。
“为夫可是真心实意!”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放开啦!别压着我,我头晕……胃里不舒服……”沐夏推推夫婿,半夜醒来,一番折腾,原本感到些头昏眼花,给他沉重的身躯这么压着,气更是几乎透不过来,胃也渐渐抗议翻腾了。
赵隽只当她在找借口,继续说,“就算为夫想要女儿,也只想要你生的女儿,纳妾来做什么?夏儿,是为夫不好,咱们不生了,不生了……”
“隽,你放开我……我好想……吐……”沐夏挣扎着竭力推她的夫婿。
怎么会这样?
赵隽赶忙移开身躯,快手快脚扶起妻子,神速抽来一条手巾递给她。
沐夏接过手巾,才蒙住嘴,果真“呃”的一声呕吐出来。
“对不起!夏儿……”赵隽满怀歉疚,轻轻拍抚妻子的背,替她顺着气。
唉!他原本只是想与她开开玩笑,哪里知道会弄得她难受!都是他的不好!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被主人家急召来看病的大夫走后,赵隽和沐夏意外得几乎相顾无语,实在是万万、万万料想不到,两三年来不再抱生养希望的他们,又要……为人父母了!
谁说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呢?
“对不起,我不知道……”赵隽将妻子搂入怀中,愈加歉疚。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呢!这个惊喜——的确是个惊喜!
“没关系!”沐夏握住夫婿的手,“隽,我答应过你,一定给你生个女儿……”
赵隽赶忙捂住妻子的嘴,“夏儿,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好……”
他说的时候,心底忽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想法:或许,就是因为他太强求,老跟上天斤斤计较,上天才不肯让他顺心遂意的吧?既然如此,他应该顺应天命,不必做无谓的奢望,生什么——就什么好了!
呵!他看开了!而她……
她会生下女儿的——她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