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来老魔

碧雅四女甚是乖觉,眼见形势剧折,转机生现,当即抱持了乔小玄退过一旁,任由眼前双方对峙。

如来老魔被三奇围定,无暇顾及其余,不禁面色一沉,道:“三位道友,真要与如来为难不成?”他也心知肚明,对方三人受莲手鬼心催击,元气大伤,眼下实力若论一对一,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但烂船也有三千钉,奈何俱是假仙,一拥而上,自己就多半要吃瘪,况且尚有太傅龙玄通虎视在侧,不由得他不慎重戒备,是以一应嚣张言辞均自收起,连自称也改换过了。

三奇之中穿云雕位居末席,脾气却是最冲,闻言冷笑一声,先自抢道:“老货忒的罗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令尔死,不死不忠,这可不是你先前之言?你待不认怎地?!”

他三人随林妙玉在宫顶潜伏已久,适前如来老魔摇唇鼓舌,一番添油加醋欲要挑动龙玄通与自在天宫势不两立,用的便是这套言辞,却尽数被他们听在耳内,刻下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叫如来老魔作茧自缚,反驳不得。

穿云雕说罢一拍天灵,立见一道金色炫光自神庭穴腾越飞出,当空几下闪耀,化作一只凶猛金雕,爪如钩戈,喙若剑刃,两翼平展几可三丈,仰首长鸣一声,便向如来老魔扑去,去势之捷,飞矢难及,正是金翅大圣门的百禽元灵剑,门中弟子修行功法不一,以本命元神融合祭炼之后,法剑显化的禽灵形像便也各异,只是总不脱羽虫之属,穿云雕以雕为名,此刻剑光正作金雕之形。

摩云鹏、拿云隼二人见三弟动手,也都祭起各自剑光,分别化作白鹏、乌隼,会同金雕一道,将如来老魔罩定,先前同莲手鬼心斗法的那张古怪薄纸,却没动用。

百禽元灵剑机巧灵动,当世一绝,云中三奇相处百年,心意互通,联手施展更是绵密无方,正可谓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但见黑白金三色炫光此来彼往,连环绞合,隐然一体,将如来老魔身形掩得一些儿不见。

如来老魔心中大感恚怒,他横行百载,凶名震怖,可止小儿夜啼,却不料今日居然因林妙玉这姽婳女娃一言损了威名不说,更兼顷刻身陷绝境,云中三奇来势汹汹,由不得他多加思忖,当下暴喝一声,宛如晴空打了个焦雷,俄而猛地将手中妖红葫芦一振,鼓催幽冥有无相血电碧雷魔功,把那血红闪电、碧绿雷球不要本钱似的撒将出来,转瞬也自凝作一团,迎上了三奇剑光。

只听轰然一声大振,碎玉琉璃再度纷飞激射,场中血光碧色颤巍巍晃得几晃,砰然破灭,白鹏、黑隼、金雕如中雷殛,各自一个盘旋,没入云中三奇泥丸宫,三人立足不定,噔噔连退数步,面色青白一阵,倒也无事,如来老魔却已消失不见,须臾烟消云散,垓心现出老大一个深坑,作半球之形,如来老魔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立在正中,原来他方才眼见三奇珠联璧合,剑光凛冽难当,情急智生,倾尽所有血电碧雷结成一个硕大雷团,将自己护在球心,雷团被云中三奇的百禽元灵剑光合力一压,登时有如被打桩一般钉在地下,若非曼荼罗天宫质料坚厚,三人又是负创在身,出手之际实力不足平日里三成,他当场就要被打穿顶层坠将下去,那可就丢丑丢大了。

饶是如此,如来老魔也觉面目无光,不禁老羞成怒,眼见三奇换个眼神,各自又是一记百禽元灵剑光攻上,必欲除己而后快,而自己倚为护身符的有无相血电碧雷却已告罄,欲待施展其他魔功抗衡,奈何伤势不轻,此刻除了那提前祭炼凝结的血电碧雷,竟然更无良策抵御,又复抬眼瞧那妙行玉女林妙玉,却见她端坐华轿,巧笑嫣然,倒似在观赏一幕精彩猴戏,更是气梗于胸,忽听左近有人扑哧一声低笑,原来是碧纤见他面目又是狰狞,又是狼狈,大显滑稽,她小女孩心性,不禁忘乎所以地笑出声来。

然而这声低笑落入如来老魔耳中,却犹胜世间最为恶毒的辱慢詈骂,他被妙行玉女林妙玉并云中三奇一路压制至此,纵是泥人也要光火,遑论是平素喜怒无常,动辄屠戮的大魔头,这声低笑便如同一点火星跳入油涡,登时将老魔点爆了,当下怪啸一声,再也不管云中三奇剑光逼来,猛然猱身而起,疾扑凌空悬坐的林妙玉,同时挥手一招,片刻不曾离身的妖红葫芦骤然飞出,就听叭地一声炸响,葫芦蓦地解体。

恰好此时远处旃檀仙子调息稍停,睁开双目,却正见如来此举,登时面色大变,然而方一动步,便又几乎软倒,她重创之余强运十日火海焚天大阵,业已近乎油尽灯枯,此刻再无余力干预,只得对着碧雅等人勉力提声喝道:“千万留神!”

蓦地当空火光一现,随即绿云滚滚,无数血红焰朵在其中沉浮不定,顷刻笼盖全场,烟炎火光当中,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细看之下,方见无数五颜六色的蝎子、千足蚯蚓、蜂虺、金蚕、腾蛇、虾蟆、蚂蟥等等毒虫之属遍布其内,俱各张牙舞爪,逡巡不定,原来如来老魔情急拼命,也不顾万年如意蚯蚓尚未收回,运转尚有破绽,竟将他平生最为擅长,最为歹毒,最为难当的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施展了出来。

云中三奇不虞有此横变,大惊之下,随即大骇,倘若给这老魔以歹毒魔功伤了妙行玉女千岁殿下,只怕他们三人的舒心日子也就到头了,然而那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号称金刚山万千魔法绝顶双煞之一,凶名播于天下,万世不衰,如来老魔恃此横行九州,鲜有抗手,岂是好相与的?只见血焰翻滚,碧云席卷,万虫纷扰,经行之处,原本通明剔透的晶霞琉璃地面登时变得炭窟也似,惟余一片焦灰,一阵恶臭,便连三奇的百禽元灵剑光也哀鸣不住,纷纷走避不迭,不肯直撄其锋,这等气焰委实难当,三人迫不得已,只得再度放出被莲手鬼心称作三炫环的薄纸法宝,将之挡过一挡。

便这么迟得一迟,三奇的百禽元灵剑光已然圈不住如来老魔,白鹏、黑隼、金雕让过天魔蛊凶威,画弧而回,各自凝作一缕璀璨毫芒,接连洞穿如来老魔,就听老魔惨呼不断,鲜血漫空飞洒,竟尔纯作墨绿之色,却终是给他脱身跃出,直扑空中林妙玉置身的轿子,三奇欲待再度出手拦截,势已不及,空自急吼连连,却只束手无策。

如来老魔本就被莲手鬼心所伤,此刻复受三剑,几乎成了一个墨绿血人,却丝毫不见委靡之态,反而精神暴长,就听他桀桀一笑,人在空中,又复用手一指,那血焰碧云、万千蛊虫呼喇喇剧烈鼓缩一阵,随即一窝蜂地扑向了地面上满脸骇然的碧纤,他恼恨小姑娘讥笑自己,便要下手将其一并除去。

血焰幢幢,碧烟扰扰,天蛊营营,魔音阵阵,犹如一座亟待择人而噬的活生生炼狱,碧纤年幼识浅,哪里见过如此阵势,直吓得小脸煞白,乌睛溜圆,却只是死死盯着,无论如何都迈不开一步躲避。碧珠同碧纤年岁相仿,也是一般模样,却下意识地将怀中乔小玄抱持得益发紧了些,好像觉得这样便能将他保护周全似的。

碧雅同其手足连心,眼见天魔蛊大阵来势汹汹,稍有迟疑,便是全军尽墨的下场,当下银牙一咬,抬手将发簪抽出,迎风一晃,就听妙音连连,婉转如歌,又变作一口银光如水的二尺仙剑,她是自在天宫掌教座下大弟子,剑器之多,远逾同侪,这口迦陵频伽醍醐慧剑也自颇具威力,丝毫不弱于先前的宝月维摩五剑与芬荼利妙香剑。

碧雅玉指微屈,轻叩剑脊,一声清鸣,浓郁银光宛如水银连波涌落,化为整片光海,碧雅提剑在手,便要合身纵上,以己啖蛊,舍生挡下如来老魔的魔道凶阵,然而倏地背心一麻,登时软倒,一道人影从旁掠出,抢在她前面迎向了血焰碧烟魔蛊,手中一把长剑几达五尺,紫光荧荧,竟是碧雯,雅雯珠纤四女之中,惟属她性情最为果锐明快,此番便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制住师姊,碧雅猝不及防,当即中招倒地,只急得呼出一声师妹,然而碧雯哪作理会,头也不回便即冲上,欲待替她拦下魔阵。

远处旃檀仙子见状大凛,情知若真被那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吞噬,可就真要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从此六界除名了,正自惊恸交加,便欲不顾一切,拚着爆体而亡,施展三曼多缚日罗赧秘法,寂灭此身,显化四大,同如来老魔同归于尽,将那天魔蛊大阵釜底抽薪时,忽见白影一动,自碧珠、碧纤怀中跃起,势如鸣镝一般超过碧雯,居然抢在了迎向天魔蛊大阵的第一线,正是乔小玄。

乔小玄也当真了得,他之前身受龙玄通、云中三奇、莲手鬼心、自在天宫十二仙子四方极大威力合击,不省人事,常人似此遭遇,早就挫骨扬灰,魂飞杳杳了,碧雅那瓶瀚海天星露连掏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可他不但没有丧命,进而此刻居然自行醒转,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闲话少提,乔小玄纵身跃出,迎向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也不管师尊和一干师姊妹瞠目结舌,蓦地将手一扬,但见一道森碧光华自他袖中猛然飞出,去势若电,顷刻间便没入了焰火蛊群当中,随即吱吱几道锐音响起,整座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陡然一顿,就此凝在当空,那无数血焰、碧烟、天蛊也一一固定不动,纷纷保持着片刻之前升腾、翻滚、飞舞的姿态,却是声息全无,仿佛一座浮雕,瞧来诡异无边。

碧雅四女骤脱大难,却不暇庆幸,碧雯急忙将碧雅禁制解开,同着碧珠、碧纤抢上前去,围定乔小玄,呵短问长。

乔小玄俏面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他受四方合击,任一都近乎空仙之力,若非体质特异,危机时刻五色彩光自发护身,抵消泰半威力,早死过不知多少次了,饶是如此,又有自在天宫灵药及时护住心脉,依然负创极重,刚才一番动作,已几乎将他潜力榨干,此刻只觉阵阵耳鸣气紧,堪堪欲倒,忙摆摆手制止住碧雅碧雯等赶来搀扶,勉力抬一抬手,指定空中凝作一块约有五丈方圆的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挽个印诀,随即也自伫立不动,不一刻就见氤氲白雾自他天灵袅袅升起,而脸色也愈加苍白。

碧雅等四女也渐渐看出乔小玄似乎是在尽力压制那空中的险恶魔阵,心下不禁且忧且惑,既担心乔小玄重创之躯,不堪透支,又不明白他何以能够插手魔阵运转,阻其势道,也是她们先前不在这曼荼罗天宫中,须不晓得如来老魔的来头,自然也就忖测不到乔小玄是凭着平昔如来老魔倚为阵眼的万年如意蚯蚓,将这残缺不全的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定住。

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既然以阵为名,可想而知自有玄妙机变在内,绝非单纯以暴力灭杀敌手,此阵按先天之形,取法北斗神武辰元转运之势,计合七门,其中天枢注空、天璇注幻、天玑注虚、天权注寂,此四门为斗魁四泰之臣,而玉衡注戮、开阳注灭、摇光注亡,此三门为璇玑三否之君,此七门乃全阵关节之所在,均由犀利蛊虫镇守,发动开来七门呼应,君臣佐使,否泰交征,任是对手何等了得,一旦陷身其中,但凡不识机关,不知攻打北极星位从而以主役奴,便是半点生机都无,不消一时三刻,便会被天蛊啃噬净尽,再为魔火焚云一加灼炙,即告形神俱灭,端的是凶威滔天。

全阵惟一一点枢纽,只在北极星位,倘若一俟陷阵即行攻占此位,便可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至少自保无虞,是以那碧磷血焰天魔蛊大阵的阵主,通常都以最为彪悍猛恶的蛊虫镇守北极星位,以防敌手窥破阵眼,破解脱身,但若那担纲北极镇位的蛊虫分量不够,有失守之忧,整座大阵的杀伤力就不免大打折扣。

如来老魔十五年前机缘巧合,居然给他入手一尾万年如意蚯蚓,此物天生地养,不入五行六界轮转之列,不按裸、羽、鳞、介四虫之属,怪异非常,禀性不惧水火风雷,世间一应法宝飞剑更是视若等闲,螯爪之间所蕴剧毒迹近无解,委实凶悍至极,却又极为通灵,被如来老魔以金刚山秘法驯化之后,用来镇守天魔蛊大阵的北极星位,真可谓如虎添翼,从此无往而不利,除了空仙以上修士,浮生界再无抗手,如来老魔能以尚且不到假仙的道行而跻身天下高人之列,震怖九州,实拜此物所赐,他也由此更将这尾万年如意蚯蚓珍逾拱璧,无时离身,只是此番垂涎墨竹幻瓶那两件稀世法宝,兼且又同真一本际相交匪浅,方才破例相借,孰料出师不利,正被乔小玄擒去,老魔一身魔功,大半倒在此物身上,焉得不急?是以千方百计也要收还,今日之势,数他气焰最凶,无他,利益攸关耳。

说来也是万幸,若非如来老魔分心二用,另壁厢还在攻袭林妙玉,并未驱动魔咒运转大阵以种种凶悍法门攻杀,否则单凭一条尚在封镇之中的万年如意蚯蚓,断断定不住这首墟山门下首屈一指的魔道杀阵,便是刻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仍然暗流汹涌,惊险万分,只要乔小玄一个后力不继,天魔蛊阵被压下的势道一发迸将开来,也是身死神灭之祸。

再说这边如来老魔含愤出手,势道着实不慢,不过一呼吸间,便已扑到林妙玉轿前,长长狞笑一声,更不多言,怪手一伸,探得笔直,碧血光华圈圈漾起,望前便抓。

蓦地林妙玉的座轿光华大作,表面的山河纹理、禽兽画像一阵流转鼓荡,恍惚间仿佛已自跃出,放大了百十倍,将座轿涵括在内,但见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烟霞散彩,日月摇光,鸾凤翩跹,羽龙昂藏,当真仙家法器,不同凡响。

如来老魔的碧血魔光同这玲珑山峰一经接触,登时两两震颤不已,就见魔光黯淡溃散,山峰飞砂走石,竟似势均力敌,但此刻如来老魔急怒攻心,一意要取林妙玉性命,当即狠命一咬舌尖,哇地又是一口绿血喷在魔光之上,碧血光华登又攒簇凝练,有若实质,将山峰压得轰轰乱响,石砾草木不断分崩离析,自峰体脱落坠下,当空化作袅袅白烟,散化无痕,正中座轿也随势摇动不已,有如怒海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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