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夺门恩怨乱未休(五)



石亨见朱祁钰毫不反抗,甚至在麻袋里也不挣扎,不知是因为他太虚弱了挣扎不动,还是因为他知道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不如省些力气,静观其变。

石亨有些失落,转念一想: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情势所迫,容不得自己走回头路,只能拼命干下去了。他不再迟疑,带着手下,转身快步奔向宫中。

早朝后,曹吉祥和石亨碰面,彼此简单讲了一下捉住于谦和朱祁钰的经过,然后立即求见皇上,现在朱祁镇任他们摆布,自然允许他们觐见。

曹吉祥禀报说已将于谦软禁起来了,石亨也说已将郕王控制住了,二人立即劝朱祁镇马上杀掉于谦,以免夜长梦多。

朱祁镇虽对于谦有偏见,但事到临头,想起于谦的种种好处,不愿除掉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重臣,一时犹豫不决。

曹吉祥眼见硬的不行,立即来软的,以退为进:“启禀皇上,要是现在不杀于谦,事后如何向众臣交代啊?”

朱祁镇暗暗恼火,冷冷地道:“杀了于谦,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曹吉祥微一怔忪,谄笑道:“皇上,我们可以先杀了他,然后慢慢给他找个罪名就是。”

朱祁钰面露不悦之色,冷哼道:“这样一来,天下人说朕以‘莫须有’的罪名害了于谦,朕岂不成了昏君?”

曹吉祥话刚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立即改口道:“启禀皇上,于谦至少已经犯下两大死罪,其一,郕王抢去皇位后,鞑子护送皇上回京,于谦故意找借口,不去迎接皇上,臣事后探明,那时于谦去见了鞑子的首领……”

朱祁镇暴跳如雷,厉声打断他:“怎会如此?反了他了,你这话当真?”

曹吉祥从没见皇上气成这样,一时也有些害怕,但他更怕被皇上瞧出真相,故作镇定地道:“回皇上,奴才愿以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如有半句虚言,请皇上立即治奴才欺君之罪。”

朱祁镇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立即定了定神,怒不可遏地喝道:“还有一罪呢?”

曹吉祥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回皇上,其二便是皇上回到京师,郕王理应退位,把皇位还给皇上,可是郕王却赖着皇位不走……”

朱祁镇盛怒之下,没有一点耐心,忍不住打断他:“这和于谦有什么关系?”

曹吉祥见皇上千方百计地回护于谦,心下不喜,咬牙道:“回皇上,皇上还没回到京师时,郕王把朝中所有的大权都交给于谦,由他一手把持朝政,他瞒天过海,故意不答应鞑子的要求,让皇上身陷异域,吃了很多苦,但他真正的阴谋是谋权篡位,借鞑子之手,害了皇上,到时他一手遮天,自可轻易抢去皇位,这次皇上复位,于谦身为众臣之首,可他却不肯做个好表率,带领众臣向皇上宣誓效忠,而且只字不提郕王退位之事,这也显示了于谦的狼子野心……”

朱祁镇不想听曹吉祥啰嗦,冷冷地道:“那又如何?”

曹吉祥见皇上处处袒护于谦,心下更怒,硬着头皮道:“皇上明鉴,既然郕王把什么都交给于谦去办,想来不让皇上复位之事,定是于谦唆使郕王干的,他这样胆大包天,全是想谋权篡位啊,皇上,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一人漏网啊,请皇上明察!”

朱祁镇冷冷地道:“你一家之言,朕如何信得过你?”

曹吉祥见事情有了转机,道:“回皇上,奴才虽是一家之言,但武清伯可为奴才作证,武清伯亲眼见于谦把持朝政多年,对于谦的野心比奴才了解得更多,皇上,不除于谦,天下大乱啊!”

朱祁镇对于谦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对付王振的,于谦一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辅佐自己,哪里会有半点谋反之心?曹吉祥小人得势,安知他不是借自己之手除掉于谦?

朱祁镇思索了一会,问石亨:“石亨,曹吉祥说的都是实话?”

石亨不擅长使用阴谋诡计,所以编造谎言,蒙骗皇上就由曹吉祥来办,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听曹吉祥花言巧语,一心想借刀杀人害死于谦,他心神不定,一言不发,现在皇上突然问话,石亨神色有些慌乱,忙顺口答道:“回皇上,公公所言,句句属实。”

朱祁镇心下冰凉:“于谦啊于谦,朕如此看重你,你竟敢想夺了朕的天下?朕虽不忍杀了你,可也不能养虎遗患!”他脸上肌肉抽动,咬牙切齿,显然内心极为震怒,忽的他牙齿咬住了舌尖,剧痛之下,略略清醒,想到此事事关重大,定要当面向于谦问清楚,那时再将于谦千刀万剐不迟,想到此处,朱祁镇抛开于谦,岔开话题,冷冷地道:“郕王如何处置?”

曹吉祥接口道:“回皇上,既然皇上已经复位,就应该昭告天下,说郕王病重,主动退位让贤,请皇上复位,皇上以大局为重,勇挑重担,到时皇上宽大为怀,让他官复原职,仍做郕王就可以了。”

朱祁镇道:“朝中众臣会有何反应?”

曹吉祥心思机敏,知道皇上此话另有深意,道:“回皇上,大臣那里不劳

皇上费心,由奴才和武清伯处置。”原来他早就想好了对策:顺者昌,逆者亡。众臣识时务的,见不到于谦,就该明白怎么做;不识时务的,就跟于谦一起下地狱吧。

朱祁镇把于谦掩饰过去,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不去深究曹石二人如何对付群臣,加上昨晚没有睡好,倦意上涌,不再多说,挥手示意命他二人退下,自去休息。

曹吉祥见皇上并不下令处死于谦,心中怒不可遏,本想再劝皇上斩草除根,可是皇上不想受扰,他哪敢多说半句话?无奈之下,起了歹心:“此事必须先斩后奏!先杀了于谦,看皇上有何反应?”想到此处,曹吉祥放下心来,和石亨一起躬身退出。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均是一言不发,各自苦苦思索,过了一盏茶时分,他们到了石亨府上。

曹吉祥哈哈大笑:“恭喜武清伯,我们大功告成了!”说完,满脸堆欢地望着石亨,毕竟石亨掌握了兵权,掌握的权力远比曹吉祥大,他必须依靠石亨,才能走好下一步,那就是先斩后奏,除掉于谦。

石亨面无表情地道:“公公,你高兴得太早了,皇上并没有升我们的官,而且屡次袒护于谦,看来他不想对郕王和于谦斩尽杀绝,难道你就不怕于谦东山再起吗?”

曹吉祥笑道:“武清伯,你多虑了,普天之下,恐怕再无人像我这样了解皇上的脾气了……”

石亨闻言一怔,情不自禁地打断他:“此话怎讲?”

曹吉祥干笑道:“武清伯不必心急,听我把话说完,鞑子还没闹事的时候,我在宫中只是一名小小的太监,只因办事得力,皇上渐渐注意到我,后来把我收到他身边,我成了他的贴身太监,皇上的饮食起居都由我伺候,天长日久,我自然摸透了皇上的脾气。”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石亨的反应。

曹吉祥心机深沉,见皇上有不杀于谦之意,石亨萌生怯意,想打退堂鼓,曹吉祥只想尽早除掉于谦,此事不能由他直接出手,必须假手石亨,借刀杀人。曹吉祥很清楚,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石亨想要收手不干,他只好不惜一切,向石亨透露自己的底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石亨打气提劲,同时暗含胁迫之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将于谦、朱祁钰斩尽杀绝,不留祸患,大计才能顺利收尾,等到此事完成之后,曹吉祥接着力劝朱祁镇举行登基大典,到时皇上自会对他二人加官进爵,现在石亨目光不如曹吉祥看得深远,曹吉祥被迫亮出底牌,实在情非得已。

石亨本来在大同守城,也先大举进犯时,他抵挡不住,孤身逃回京师,这以后除了征战瓦剌外,就一直留在京师。这些年来,虽然他渐渐熟悉了朝中众臣,但这些大臣都在是地方上摸爬滚了多年,才有资格留在京师朝廷,因此绝大多数大臣都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老手,他们不会轻易透漏自己的底细,石亨虽见曹吉祥现在势力不弱,但对曹吉祥的底细所知甚少,而且朝中也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只要有人主动向你告知他的底细,那就说明他想和你一起办事,你要是推辞,他定会跟你结仇,事后会暗中加害你,因为要想在朝中生存,谁都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细,否则后患无穷。

现在石亨听曹吉祥主动亮出底细,就算他再笨,察言观色后,也会明白眼前这个太监是个老谋深算的主,眼见曹吉祥如此,知道他在暗中威胁自己,当下也不插话,任由曹吉祥说下去。

曹吉祥见石亨沉住气,不再追问自己,转念之间,将石亨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打了个哈哈,笑道:“武清伯,咱家不跟你兜圈子,咱家把话挑明得了,现在你我已无退路,留着于谦,你我都别想睡个安稳觉!现在多留他一时,我们就会多一分危险,必须尽早除掉于谦,皇上的脾气咱家一清二楚,他遇事一向犹豫不决,总是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拿不定主意,但只要有人先把事情做了,事后再找一个理由,皇上也不会深究,武清伯,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夜长梦多,后患无穷啊!”曹吉祥的狼子野心完全暴露出来了,他只求石亨立即行动,马上除掉于谦。

石亨在朝中混了八年,自也聪明了不少,此时曹吉祥说得如此明白,他岂有糊涂之理?暗暗想到:“只怕我也和皇上一样,遇事要人先帮忙推一把,事后再找个理由,我也会逆来顺受,听之任之吧。”其实他并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在大同军帐中,他杀了朱冕,何等干脆利落?这两日来,扶持朱祁镇复位,也是说干就干,从没拖泥带水,而且曹吉祥出谋划策,他也是稍一思索,就立即行动了。

但他现在为何有些拖泥带水呢?原来石亨也有苦衷:在大同时,我盼望着回到京师;回到京师的第一天,皇上听信王振的谗言,只想立即杀了我,幸亏于谦苦苦求情,我才有活命的机会,从那以后,于谦数次向皇上举荐我,郕王也重用我,而事到如今,为了我的私心,竟要害了他们的性命,置于谦于万劫不复之地,想到此处,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今日见到朱祁钰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他就有些悔意;刚才皇上屡屡

回护于谦,不知为何,他反而暗暗心喜,现在曹吉祥步步紧逼,他心下大乱,想起于谦对自己恩重如山,朱祁钰对自己皇恩浩荡,如今叫他亲手除掉这两个人,他又悔又怕,一时拿不定注意。

曹吉祥见石亨脸上阴晴不定,不耐烦地叫道:“武清伯,我们没有退路了,咱家早已下定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唇亡齿寒啊!要是你胆小怕事,就此收手不干,只怕于谦出来了,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你!”

石亨听曹吉祥说起蚂蚱,浑身一颤,想起一句老话“秋后的蚂蚱,蹦跶得了几天?”,现在虽是春天,离秋天还很远,但他心中痛楚,大有凄凉之感,不由自主地喃喃念叨着:“秋后的蚂蚱,能蹦跶的了几天?”脸上神色凄苦,眼中已有晶莹泪光。

曹吉祥刚说起蚂蚱就后悔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神色很不自然,听石亨反复念叨那句话,登时魂飞魄散,压低声音,怒喝道:“武清伯,你怎么了?可是中了邪?”

石亨听见有人说话,登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望着曹吉祥冷厉的眼神,知道眼前确实已无路可退,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好!我去除掉于谦,你去对付郕王!”

曹吉祥满脸喜色,抬高嗓门,道:“好,就这么办!”

石亨不再多说,招呼一名属下,传令召集心腹,一起去对付于谦。

曹吉祥望着石亨退去的背影,冷冷一笑,暗想:“此人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得防着点。”当下二人分头行动,石亨准备人手,对付于谦;曹吉祥也纠集人马,前往关押朱祁钰的屋子,准备对付朱祁钰。

就在他们一个竭力想杀掉于谦,一个犹豫不决之时,关押于谦的屋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今日早上,于冕把于谦送到宫门外边,由于于冕没有官职,不能参加早朝,他只得停步不送了,于谦再三叮嘱儿子,叫他在家专心读书,不可惹是生非,于谦知道儿子年轻气盛,活泼好动,说不定在家中闲不住,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他不嫌唠叨,一再叮嘱于冕。

于冕天天早上听父亲啰嗦这几句话,早就听腻了,当下随口答应了,好不容易在家看完了一本书,这时也快到中午了,于谦还没有回来,于冕以为父亲上完早朝,又忙着去查办昨晚京师大乱的事了,他不以为意,仍然耐心地等着。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日过头顶,眼看中午快要过去了,可是于谦还没有回来,于冕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以前无论父亲多忙,中午都会赶到家中吃饭,除非是皇上赐宴或者另有要事,但父亲都会立即派人回家通知自己,让家人先吃饭,不必等他,今天日过晌午,怎还不见父亲的人影呢?连送信的人也不见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于冕越想越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在家转悠了几圈后,他再也无心吃饭,决定立即出去,先找回父亲再说,慌乱之下,他想进宫找父亲,可是宫中的侍卫不肯放入,于冕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接着四处寻找,好在他有过一次找父亲的经历,加上这几年留在京师,渐渐地熟悉了京师的地形,找起来也比较方便。

于冕挨门挨户地一家家找着,不经意间,他见两个人行色匆匆地从宫中出来,定睛一瞧,却是石亨和曹吉祥,想起父亲和石亨一向交好,既然石亨刚从宫里出来,想必知道父亲的下落,说不定正是父亲让石亨协助追查昨晚之事,所以石亨行色匆匆,想到此处,于冕跟在曹石后面,大步走近石亨,正想询问父亲的下落,但见他二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心下暗暗生疑,转念一想:此时父亲多半在忙政事,自己不必疑神疑鬼,庸人自扰。他还未脱少年人的心性,喜欢捉弄别人,有心跟曹石二人开个玩笑,立即闪身后退,躲在一座假山后面,想要看他二人为何神不守舍。

石亨心有所虑,竟没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曹吉祥心细如发,微觉有异,回头望时,于冕早已施展武当轻功,远远地躲了起来,他哪里瞧得见?曹吉祥回头看没人,暗骂自己疑神疑鬼,生怕被石亨察觉到自己的心思,随口讥笑自己,那可丢死人了,他也不跟石亨提起,匆匆跟上石亨,大步前行。

等他二人进了石亨的屋子,曹吉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于冕趁机闪身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本想等他二人话说到一半,自己再破门而入,定会把曹石二人吓一大跳,那时可有的乐了。

在京师生活,凡事都要循规蹈矩:见到皇上时,要立即下拜磕头,高呼万岁;遇见朝中大臣,也要跟着打官腔。于冕在武当山生活了十年,虽然说不上逍遥自在,但却没受到这么多俗礼的困扰,回京八年,虽然于谦常教他一些朝廷礼仪,但于冕总是马马虎虎地敷衍了事:和于谦一起见到朝中大臣,他就行朝廷礼仪,于谦见了,心下欢喜,连连夸他;要是独自一人见到大臣,他从不行朝廷礼仪。众臣瞧在于谦的面子上,也不跟于冕计较,今日于谦没有回来,于冕像脱缰的野马,想到又可以顽皮耍人了,他心下大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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