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静悄悄,雪光透过窗棂铺洒在地面,朦胧如同月色。
躺在被窝中的茱萸, 先是长睫眨了眨, 然后忽然睁大眼, 一骨碌爬了起来, 又把旁边的萧墨扶起来, 动作熟练地穿上衣服,伸手在他头发里摸了摸,他便睁开了眼。
“公子, 我带你回去,师父说过, 你要是吐血了, 不管在哪里都要带你回去”, 茱萸爬下床,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 用手指按住瓶口,然后开始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公子, 公子他……”
随着茱萸的叫声, 房门被推开, 守在门外的几个侍卫冲了进来, 还没等他们开口问发生了何事, 茱萸跳起来松开手指,将小瓷瓶在他们面前一晃, 几个人还保持着往前冲的姿势便栽倒在地上。
茱萸挨个察看一遍,确认侍卫全晕了过去,收好小瓷瓶,牵着萧墨走出了房间。
刚走出房间,一股寒气扑面,茱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拉了拉小肩膀上的包袱,仰脸对萧墨道,“好冷啊,公子,等出去了,我们买一辆最暖和的马车,坐马车回去,好不好。”
萧墨没有反应,茱萸仍像无数次那样,似乎得到了回答,开心地重重点了一下头,拉着萧墨往前走。
皇宫中的路,茱萸全不认识,每一次都有婢女带着他走,第一次自己走,便只知道避开别的侍卫,若真是躲不过碰面了,就用小瓷瓶解决,这样走了许久,越走越僻静,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永晳宫。
自从姬兰昊回到朱雀国后,便下令撤去了永晳宫的侍卫,因此,一直警惕着的茱萸许久看不到侍卫,渐渐放松下来,小孩子的本性萌发,一会儿玩玩雪,一会儿折根枯草四下比划几下,一会抓着萧墨的手叽叽咯咯说几句,兀自笑的开心。
“萧墨?”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正玩的开心的茱萸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往包袱里摸小瓷瓶,可他还没摸出来,就看到一个身影冲到萧墨身前将他抱到了怀中,“萧墨,你回来了就好了,无为说你走了……我还以为你是去寻死了……你怎么这么傻……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眼前这人似乎认识公子。
虽然有了这层认知,茱萸仍是捏着小瓷瓶走上前,碰了碰那个颇为激动的人,“你认识我家公子吗?”
那人回头,茱萸一见他的模样,惊得跳了起来,手中的瓷瓶也摔到了地上,“殿下……殿下……”
那人笑了笑,蹲下身子摸摸茱萸的头,“谁是你家公子,你又是谁,怎么这么怕我?”
茱萸僵硬着身子,眨眨眼,又揉揉眼,突然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原来不是殿下啊,不过你长的跟殿下好像啊!”
“喔……”,那人挑了挑眉,心里明白了茱萸口中的殿下是谁,故作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很像么?”
茱萸被他的动作逗笑,拉着他的手摇晃,“真的很像,不过殿下的眼睛是紫色的,你的眼睛是黑色的,虽然殿下的眼睛更好看,不过你笑的比他好看。”
“喔,真的吗?”那人挤挤眼,摆出一个夸张的笑,逗得茱萸咯咯直笑,拉住萧墨的手,叽叽咯咯,“公子,他真好玩,真好玩。”
那人仰头看萧墨,渐渐觉得不对劲,蓦地站起来,抓住萧墨双肩问,“萧墨,你怎么了?”
紧张之色溢于言表,就连茱萸也感觉到了,急忙解释,“公子生病了,认不得人。”
那人愣了一下,“生什么病,怎么会这样,生病了怎么深夜还在这雪地里走?”
茱萸歪头想了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了一下,虽然好奇,仍是回答,“我叫兰樱!”
“兰樱……”,茱萸默念了两遍,摇头道,“公子没有提起过你。”
兰樱笑了笑,去拉萧墨的手,感觉触手冰冷,两手抱着使劲搓,却怎么也暖不过来,心下认定不能让他再待在雪地中了,拉着他往永晳宫内走。
茱萸追上去对他又踢又打,“你放开公子,放开公子,你要干什么?”
兰樱回头,眉端轻蹙,右手伸出,灵活的如同蛇,一下便抓住了茱萸两只手,“你家公子怕冷,你不知道么?这大雪的夜带着他到处走,你是想把他冻坏吗?”
茱萸闻言,扁了扁嘴,委屈极了,“公子吐血了,我要带他回去师父那里,殿下肯定不让公子走,再说,我也怕冷啊,你看我的手!”说着,举起一双手,果然冻的通红。
兰樱憋住笑意,分明刚才见到他抓雪玩来着,不冻红才怪,不过并不戳穿他,反而把他一双小手握到掌中,轻声道,“先让你和你家公子都暖和了,再走,好不好?”
茱萸仰脸,嘟了两下嘴,瞄瞄萧墨,重重点头,“嗯!”
兰樱温和笑了笑,一手牵一人,走进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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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大雪中,一人手摇折扇慢慢地走着,旁边一人绕着他转来转去,不停问着什么。
大雪天,穿着厚厚裘袍摇着扇的,除了无为没有别人。而旁边那个几乎连嗓子都喊哑了,却得不到回答的正是白虎君离玉。
国师被人从天牢中救走了,无为知道,而他还知道救走国师的一定是青息。空了的天牢,他去看过,除了打斗的痕迹,地上还有一滩血迹。
无为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银子,很容易就打听出国师受了伤,可是,国师那么高的武功又怎么会受伤?于是,用手帕擦了国师留下的血找人检验,终于知道国师受伤,是因为已经中了毒。
再一寻思,便明白了,在没有得到传国玉玺之前,姬兰昊突然要杀国师,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萧墨。
确切地说,萧墨应该已经回到了凤凰城。
可是,他为何不来找自己,也不回国师府?
晃了晃折扇,无为突然转身,离玉没看清,一下撞上去,无为急忙合扇一挡,离玉鼻尖撞上扇柄,一会儿就红了起来。
无为扯动嘴角,勉强一笑,“你逼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对了,你们不是知道国师逃出天牢了吗?不如你去找找他,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离玉揉着鼻尖想了想,蓦地轻身一跃,往一个方向飞远。
无为望着离玉渐渐消失的淡绿身影,双指一错打开折扇轻摇,微微摇头,“真是个傻孩子。”
不过,这样傻着的,又岂止他一人。
天空雪花飘飘,飘到眼前,被折扇扇起的风带的旋转飞舞。
无为轻叹一声,慢悠悠的往宫中去。
国师那里有青息在,无需他担心,他现在担心姬兰昊提前登基,他怕一切来不及。
然而,计划到这一步,绝对不容有失。
那一夜,与姬兰昊达成交易,姬兰昊给了无为一块自己出入宫内的牌子,凭着牌子很容易就到达了兰馨宫。
一看到裹得严严实实,一大一小两个毛球抱着暖炉团在床上,无为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着跑上去,“唷,是萧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无为拿折扇挡到前面,撇了撇嘴,自我鄙夷,明明前一天晚上就在永晳宫看到过的,不过他倒是很奇怪,兰樱怎么会让他们回来。
茱萸一听到无为的声音抬起了头,小嘴动了动,“你是谁?”
兰樱交代过,在永晳宫里见过的人都要当做不认识,其实,他所见过的也就只是兰樱和无为两人,公子曾经提过无为,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然而还是照做了。
无为赞赏地眨了眨眼,“我叫无为,殿下呢?”
茱萸不答反问,“你怎么进来的?”自从他和公子离开,再回来,宫内就加多了侍卫。
无为掏出牌子晃了晃,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没把你们怎么样吧?”
茱萸瞥了一眼门外,摇摇头,略带担忧地看了看萧墨,“师父说,要带公子回去的。”
无为一愣,知道他是埋怨兰樱又让他们回来,坐到旁边摸了摸他的头,“你的师父是南宫月昭?”
茱萸蓦地抬头,眼睛瞪的大大,不可置信中略带惊慌。
无为失笑,凑到他耳边,故作神秘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
茱萸细细的眉毛挑了起来,似乎明白了眼前人在取笑自己,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往旁边退了退,抱住萧墨一只手臂,“师父说的,公子如果吐血了,无论在哪里,一定要带他回去,这是师父说的。”
意思很明确,既然你知道师父,那就该知道师父所说的,就是一定要办到。
“不能让你师父过来吗?你家公子现在实在不适合离开”,无为看着呆滞的萧墨,略有心疼。
“师父说,他到死,再也不会离开药香谷”,茱萸摇头。
到死,再也不会离开,如此决绝?
无为忽然想到当日楼无艳让玄武君派人送南宫月昭回药香谷时脸上的冷漠,轻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医神竟是如孩子一样执拗赌气。
“那你师父有没有说,如果你家公子吐血了会怎么样?”
“没有”,茱萸摇头,“不过师父说……师父说……”
“说什么?”
茱萸直直看着无为,犹豫着要不要把师父的交代说出来,想着想着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公子死……我不要公子死……”
死?怎么突然就说到了死?
无为惊愕地戳了戳茱萸哭花了的小脸蛋,“你家公子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死?”
虽然是这么安慰着,心里也着急,朱雀要是死了,那可真的会天下大乱。
“师父说……师父说……”
“你师父究竟说什么啊?”这小孩,可真要急死人,无为忍不住声音就大了。
茱萸立刻吓的闭了嘴,但仍是抽抽搭搭不停落泪,不过无为这一吼,他也清醒了不少,小手捂上小嘴,就怕忍不住说漏了什么。
师父交代过,公子的事除了国师谁也不能说,甚至有一些连国师也不能说。
师父说,公子头上的簪子绝不能让人发现,其实那不是一根簪子,那是一根银针,比师父平常用更长也更粗,只是那根银针上带了簪头。师父还说,每隔三天,就要让公子泡药,簪子绝不能拔下。师父又说,如果公子吐血了,无论在哪里都要将公子带回去,如果不能带回去,便将银针的簪头拔去,将银针完全插入公子脑中。
可是,将那么长一银针完全插入脑中,公子还能活着吗?
不过,师父还说过,在非常时候,可以将公子脑中的银针拔出来。
可什么时候才是非常时候,师父却没说。
“你怎么了?”无为见茱萸捂嘴、流泪、发呆,忍不住去拉他的小手。
茱萸回过神,看着无为,小嘴扁了扁,又是哇的一声,大哭开来。
“怎么了?”正当无为手足无措的时候,姬兰昊踏进房内,虽是不悦地皱眉,却仍是坐到床边,哄着茱萸,“是不是肚子饿了,别哭了,哭成个小花脸,要是你家公子现在醒过来,一定会笑话你的。”
一听到“公子”二字,茱萸哭的更伤心了,抱着萧墨的手臂,泪水如泉涌。
姬兰昊与无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感觉不对劲。
于是,姬兰昊把茱萸抱到腿上,放缓了声音问,“别哭了,乖孩子,有什么事跟殿下说,殿下一定帮你做到,是想吃什么东西了,还是想出去玩,想吃什么,殿下让人给你做,想出去玩,殿下带你去,好不好。”
无为吃了一惊,从未想过姬兰昊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显然他不经常哄孩子,动作、声音都无比生涩。
可是,茱萸却吃他这一套,仰起小脸抱上他的手臂,“公子……公子……”
“公子怎么了?”
“公子会不会死?”生死对于小孩子来说,是过于大的事,无论平时装的多么像个小大人,一想到生病前对他百般疼爱的公子会死,小小的心灵依然无法承受,只盼望有人能给他一个保证,保证公子绝不会死,那样就好像公子再吐多少血,也真的便不会死了,哪怕这个人是平时对他不怎么好的殿下。
又是一个死字。
无为这次确定茱萸有事瞒着,朝姬兰昊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继续哄下去。
姬兰昊明白无为意思,可哄小孩子的事确实不是他所擅长,只好一边回忆萧墨曾经如何哄锦绣,一边亲了亲茱萸的脸蛋,更加放柔了声音,“公子不会死的,你放心,公子现在只是生病了,等病好了,公子又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了,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殿下,公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这样殿下才能找大夫来给公子治病啊!”
“真的吗?公子真的能像以前一样陪我玩吗?”枉费姬兰昊一次纡尊降贵,茱萸却只听进去了自己愿意听的话,急切的想要确定。
姬兰昊无奈点点头,正准备继续问萧墨的病,茱萸却一下子跳下他的腿,抱住萧墨的脖子,破涕为笑,“公子,你听到了吗?殿下说,你不会死了,殿下说你会想以前一样陪着我玩的。”
姬兰昊、无为,傻了眼,什么时候朱雀殿下成了能地狱的阎王,一句话定下的就是生死?
而旁边,茱萸却忽然抬起仍挂有泪水的脸,冲姬兰昊一笑,“殿下,你人真好,我喜欢你,公子醒过来也一定会喜欢你。”
喜欢?
姬兰昊愣了。
无为笑了。
漫天的雪花静静地飘着,不时一阵风过,便卷进屋内许多,尚未刮到近前,便化成了水,落到毛茸茸的地毯上,消失无踪影,一点也无法影响近处的温暖。
姬兰昊放弃了询问,把萧墨揽到怀中,摸着茱萸的头,静静地笑。
小小孩童的一句话,谁又能知道,改变了日后的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