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是李敬业先走了,紧跟着是屈突仲翔去了西域“从军”,然后又是李贤带走了长安城中的混世霸王程伯虎,薛丁山也走了,于是乎,大唐长安城中呈现出一种太平盛世的景观,因为争风吃醋闹出来的打架斗殴事件直线下降,分管治安的几个县尉只要一碰头必定是唏嘘不已,至于雍州廨的几个属官虽说没了主心骨,但由于雍王府长史裴炎又升官了,因此他们并不愁没有靠山。
辽东大捷,平壤城攻克,得知这个消息的李大帝竟是难以克制地泪流满面,不知是为太宗皇帝复仇成功,还是因为自己终于超越了乃父李世民,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这个目标又跨进了一步。总而言之,这人虽然还没有回来,但献俘的安排却要准备好,此外,他最迫切想去的地方还是太庙,为的就是告慰列祖列宗。
虽然武后如今已经是实质上的掌权人物,甚至可以在封禅泰山的时候打破成规代表命妇献祭,但太庙这地方她却不好轻易进去,于是免不了关照王福顺好好照应之类的话。半个月前郭行真敬献了第一丸丹药,结果李治服用之后感觉非常好。这一日站在太庙之前,他甚至生出了自己当时站在泰山顶上俯瞰大地的感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本能地把当日封禅泰山时李贤吟的那两句搬了出来,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的表情,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在旁边的王福顺觑着这般光景,心中也很欣喜,忍不住便凑趣道:“陛下如今春秋鼎盛,东征西讨无往不利,这文治武功便是秦皇汉武也未必能及。”
这话阿谀奉承得已经过头了,不过,这时候的李治自己也沉浸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思绪之中,竟是破天荒不曾反驳,他的脑子里甚至在转动着自己日后该定什么谥号的念头,半点也不嫌晦气。
进了太庙祭了历代先祖,他便最终来到了太宗皇帝的像前,拜礼之后就开始默默祷祝,可不一会儿就开始走了神。他是嫡子中的老幺,从小压根没想着能当太子,所以日子过得很舒心很快乐,可等到当上了太子,他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老爹会有怎样的影响。虽说长孙无忌从来没有拿他去和太宗皇帝比,但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雄心壮志他还是有的。
于是,他便深吸一口气,低声念道:“父皇,高句丽如今已经平定,我终于完成了你和炀帝都不曾达成的愿望!不但如此,媚娘给我生了两个争气的儿子。”虽说武后曾经是太宗皇帝的御侍,但对于自己立了父亲的女人当皇后,李治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太子固然是贤孝仁德,堪为储君典范;雍王也同样是注重孝悌,深知为我分忧,他们必不会像大哥和四哥那样骨肉相残!”
这太庙不是谁都能进的,王福顺也只能在外等候,所以李大帝自不虞这话有人听去,竟是越说越自豪:“辽东平定,西北吐蕃臣服,安西四镇如今更是俯首贴耳,波斯虽为大食所占,但有朝一日,朕也会出兵助卑路斯回归故土!”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称呼已经从我变成了朕,声音也从自豪变成了自信,由自信变成了自负。接下来,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历数自己即位以来的种种功绩,顺便也自责了一下不该对舅舅的家族采取那样激烈的手段,不过也提到已经让长孙延回朝,并准备归还长孙家赵国公的爵位。
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历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长吁一口气,停止了话头,但心中照旧是汹涌澎湃,恨不得明日大军就押送高句丽王族回来,他可以在昭陵面前献祭。带着这略微的遗憾,他慢悠悠地出了门,也不看等得十万分焦急的王福顺等人,径直走到了台阶前,深深呼吸了一口仍旧寒冷的空气。
“陛下……”
“回蓬莱殿。”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李治便负手站在那里发呆。等到王福顺跑回来说一切就绪,他却忽然又吩咐道,“你去找替皇后编写臣轨的那几个编撰和学士来,就说朕有事情要和他们说,对了,到政事堂把上官仪,到东宫把太子也一起请来。”
王福顺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一抬头见李治满脸肃重,他不敢怠慢只好照办,少不得亲自跑这么一趟。跑到地头找到人,包括刘祎之在内,所有的人都傻了——虽说他们名义上是编撰书的,但实质上全都是武皇后的智囊班子,这武后下发的诏令,十条有八条都是出自他们之手,如今皇帝忽然把他们全都召集过去,这是要干什么?
奈何君命如山不可违背,虽说极度不解和惶恐,一群人还是只得去了。去归去,派个人给武皇后报信那也是应有之义,所以,几乎在他们抵达蓬莱殿的时候,武后也得到了消息。这下子,聪明绝顶手腕高明的武皇后也诧异了,出于谨慎考虑,她便稍稍装扮了一下,带着阿芊直奔蓬莱殿,就在门口,她正好撞上了刚到的上官仪和李弘。
上官仪虽说早就没了往昔的雄心壮志,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和武后相处得融洽,事实上,他始终在竭力避免有和武后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这时候打招呼过后就赶紧溜进了蓬莱殿。武后也知道在这个老家伙口中打听不到什么东西,自然把矛头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面对母亲的疑问,李弘老老实实地一摊手道:“儿臣也不知道父皇相召有何要事。”
对于这样的回答,武后并不满意,不过想想自己已经来了,索性就跟着进去。当看到济济一堂的“自己人”时,她微微有些色变,随即便一脸若无其事地上前,道是自己听说李治去过太庙之后便召见了这么多人,唯恐有事所以过来看看。
李治最信妻子,听了这话也不怎么在意,点点头便示意武后在旁边坐了。而面对一大群惴惴不安的臣子,还有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儿子,他当场宣布,自己要编一本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了。武后喜欢著书立说,这是满朝上下都知道的事,从以前的昭仪到现在的执政皇后,武后编著的书大约有几十本,本本都是大道理,也动用了相当的人力。然而,这从来对于写书没兴趣的李大帝,这次怎么突发奇想要著书?
原来,李治忽然对如今的国史写法不满意,决定写出一本更精彩的《天皇大帝录》,用来记载自己的丰功伟绩。这在以往也不是完全没有的事,所以一群臣子在回过神来之后,便开始个个附和,上官仪这个首席宰相更是掷地有声地认为,这是可以向四夷宣扬中原明君的大好机会,顺带附赠不少词藻华丽的奉承,于是就只见李大帝神采飞扬。
事情既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武后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扫丈夫的兴,轻飘飘几句话说得李治满面春风,倒是下头的太子李弘有些不以为然,但蠕动了一下嘴唇还是没说什么。李贤当初可没少关照过他,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没必要据理力争,没看上官仪也赞同么?
于是,在编写《臣轨》之外,刘祎之一批人又多了一个编写《天皇大帝录》的重任,想到还要帮皇后作智囊当秘书,这一帮子人的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为首的刘祎之甚至还在心里暗自考虑,是不是要建议武后扩充一下这么个秘书班子。再怎么说,天天从北门进固然很方便,但从路途上来说还是绕了个不小的圈子。
既然人都来了,李治也要显示一下作为皇帝的气度,就留下了这么些人在便殿赐宴。和麟德殿的大宴不同,今日人少,也没有叫上教坊歌姬,但上官仪妙语连珠,气氛自是比以往更加活跃,再加上李大帝兴致高看谁都顺眼,这黄桂稠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到最后便微醉着重重一放酒爵。
“朕有贤妻贤子贤臣,古往今来,有谁能及得上朕!”
这样狂妄的话李治还从未在公众场合说过,所以一时满堂寂静。武后是“贤妻”,这一点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去反对自己的丈夫;李弘虽说觉得父皇喝醉了,但也不会反对自己被列为贤子;而剩下的以上官仪为首的大臣就更不用说了,谁不想作为贤臣名留青史?
于是,一群人齐齐附和,把个李大帝赞得天上难寻地上没有。等到王福顺在宴后把醉醺醺的李治送回去安歇,武后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不得不说,有的时候李治就和小孩子似的爱听好话,喜欢人家顺着他。当然,若不是她当初逮着这个机会,又怎么可能一步登天?
而李弘看着老爹消失的方向,也叹了一口气——李贤这一走固然是轻轻松松,可贺兰烟三天两头来找他的太子妃诉苦,李令月那三个小的也缠着他要李贤,他都快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