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行至盐沟道口,栏子马来报,宋军打着安西旗号,列阵阻挡前路。
耶律休哥登车瞭望,只见前面一片旌旗飞舞,俱都以汉隶大字书写着安西两字,旌旗下士卒穿着各色军袍,列阵整齐,不似乌合之众。“大人,当面宋军万余步卒列中军大阵阻住盐沟要道,另有骑军潜伏于道路两侧密林之中,颇为劲锐,栏子马本欲入林驱赶,却吃了点亏,虚实不明。对面宋军还打出了代北杨继业的旗号。”
耶律休哥望了安西军容,不似乌合之众,缓缓道:“战前的消息,宋国安西军与朝廷不睦,大军都驻屯陇右河西之地,安西节度使陈德只率数百卫士从征,怎地突然跑出一支数万人马的安西军来?汉人狡诈,其中必有蹊跷。”他强忍着伤势疼痛,脸色苍白,才说运起力气了几句话,额头上已现细密的汗珠。旁边的侍卫刚拿起汗巾擦拭,却被他举手止住,指着对面宋军,沉声道:“兴许是安西节度使陈德与杨继业二人收拾溃军,企图力挽狂澜,命打草谷的家丁把尘土扬起来,乌不里带五千骑进攻,探一探面前这支安西军的虚实!”
望着对面契丹军身后卷起的漫天烟尘,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后面滚滚而来,左右军卒脸上不免有些变色,统领先锋阵的牙军百夫长朱导吐了口痰,沉声喝道:“吾在关南与辽人鏖战多场,这扬尘的必定是些骑马的家丁,连箭也射不准的夯货,马尾巴后面拖着两把大笤帚来回的跑,真要见仗,吾一个追着杀败一群的孬种。”他右边膀子上的军袍已褪下来,贴肉披着铁甲,依稀露出后肩上纹着的一只朱雀,许多在河朔一带的禁军都知晓的关南巡检帐下朱雀儿的大名,便是由此而来。
伴随着他的话,身后几名牙军营十夫长,军士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军士秦炯亦骂道:“这契丹骑军畏畏缩缩的,几百骑一群,放几轮箭,看我军不动,掉头就跑,全没有回鹘人一上来就铺天盖地硬冲阵势的气概,当真浪费了好马。”先锋阵中士卒大都是原先控鹤、虎捷军中的,只因大军溃散才跟着逃走,见了安西节度使旗号便留下来阻截辽军的,对契丹兵并无多少畏惧心理,反而多的是彪悍敢死之辈,闻言都骂骂咧咧起来。
辽军骑射虽然厉害,但先锋阵五千步军中有三千强弩,虽然箭矢不多,但亦逼得敌骑不敢过分靠近,远远地奔射,箭头又难以穿透禁军厚重的铠甲。陈德手拄着陌刀,在中军前瞭望,对身边张仲曜笑道:“若辽人这么奔驰到天黑也好,民夫和百姓们只要过了涿州,有坚城可持,辽兵也不敢肆意深入。”陈德自己也舍了坐骑,换上一身厚厚地步卒铁甲,镇守中军阵,以示与士卒一起死战到底之意。张仲曜面带忧色道:“追来的敌骑打着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的旗号,昨日自西山小径杀出,奔袭御营,迫使赵炅丢弃大军的就是此人。只怕当前的进攻只是试探我军,他必定不会就此干休。”
陈德点点头,望着辽军北院大王的狼旗,思索片刻道:“他要试探,便让他见识见识吾安西精锐的成色,传我将令,大阵与先锋阵同时向前三百步,等候军令,以强弩射杀敌军游骑。若敌骑胆敢贴近我军,于伏仁轨率白羽军自侧翼冲入扰乱契丹前军。”
随着陈德的将令,军阵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禁军最重操演,这等简单的前进后退,都有一定规矩,即便是在牙军营军士的指挥协调之下,整个军阵阵面仍然显得井然有序。伴随着庞大军阵的逼近,耶律休哥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这安西军居然如此嚣张,若不教训一下,只怕便要反扑幽州。”他转头看周围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宫分骑军,沉声令道:“诸军轮番冲突敌阵,四面走马扬尘,迷其耳目,必定使敌军困惫散乱,再行击破。”
此番耶律休哥带来追击宋军的共有三万铁骑,乃是入援幽州的兵马当中尚堪一战的。幽州城下将宋人二十余万大军杀得连夜弃营逃走,耶律休哥功不可没,在军中的威望也涨到极致。众骑将听令纷纷打马出击,虽然仍旧以七八百骑为一群,轮番冲突宋军骑阵,但威势比适才五千余骑冲阵时大不相同。骑军相战,时机转瞬即过,马上射箭的速度定要极快,精擅骑射的辽人骑兵更是如此。上阵的时候,宫分精锐骑兵腰间挂着两壶箭,马鞍上还挂着两壶,阵后的备马上还有六壶,从奔驰的马上发射出来,也不用如何瞄准,只往宋军大阵方向抛射,只见铺天盖地的骑射箭羽向着宋军先锋阵倾泄过去,那箭矢得马力之助,连绵不断地呼啸而去,似漫天飞蝗般无休无止。
秦炯的铁盔被乱飞的箭矢砸得乒乓直响,若不是盔甲坚固,只怕早被射成了刺猬,他所在的先锋阵陷阵队乃是刀盾手,后面的弓弩手被分为三队,忙活着以强弩向契丹骑兵还击的时候,刀盾手们只能待敌。每回接战,不少军卒就是在待敌中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砍下敌人的首级。
“这般漫天箭雨,倒是比回鹘人还要厉害些。”秦炯心中暗道,口中却似念经一般絮絮叨叨:“莫看吾现在只是军士,安西诸州,军士的地位那是尊荣无比,吾一年军饷八十贯,管着有三十多个民户,每年要上缴三成岁入給吾,这是雷打不动的进项,主公恩典,日后若是开疆拓土,每个军士能管着一百个民户。军中奉行推举,只要有本事的,大家服你,校尉,军主也做得。就算当不了都头校尉,有本事的都头校尉的要你推举他上去,仍是要客客气气地相待与你,恨不得天天请兄弟们吃香喝辣,喝兵血那是他妈的找死。算算,一个军士管一百个民户,校尉下面便有五万民户,战阵上搏来万户侯,结结实实的前程。当兵吃粮,”
他麾下百余名空鹤、虎捷军的士卒早已不能忍耐,自从布阵以来,秦炯便持续不断的疲劳轰炸,虽然初时不乏有动心于安西军优厚待遇的,但秦炯一遍一遍地说下去,短短数个时辰,几乎将人耳朵磨出茧子。但人在安西军中,只道领兵的都是安西节度使陈德亲近的统兵军官。陈德平素以军官的仪容作风要求牙军,这些牙兵们虽然初次带领百人队,发号施令,举手投足间却也似模似样。
突然秦炯眼角看到前面的百夫长朱导做了个进击的手势,大声喝道:“奶奶的,跟我杀!”众禁军被他念经一般的絮叨折磨得头大,此次闻听解散队形出击,竟然如蒙大赦,除了被契丹兵射死的,纷纷擎出横刀、铁锏、骨朵子等各色兵刃,大声呼喊着杀进面前的混乱不堪的契丹马队。
“龟儿子,烦死个人!”是原来川班内殿值的,“我挖你祖坟,万户侯!”是控鹤军的,还有虎捷军高喊着“顶你老母”奋身跃入烟尘中,拿横刀冲着辽军战马的屁股狂捅一气。若陈德亲耳听到这些,定要感叹朝廷禁军果然是集天下精锐而成,还要嘉赏秦炯只用了几个时辰便将溃兵调教成蓄怒而进,奋击百万的虎狼之师。至于原本气焰嚣张的契丹马队为何会突然出现混乱,烟尘弥漫中,众军卒也看不甚明白。
于伏仁轨以两千白羽军侧击前阵契丹骑兵,只从那些七八百骑一群的契丹骑军中间来回游走穿插,并不接战,与寻常中原骑军铁马长枪硬冲硬杀的战法全不相同,惹得前阵契丹骑军一阵慌乱。本来已经冲到宋军阵前放箭过后准备退回的,忽然背后出现一支敌军,骑射又快又准,箭程还比一般契丹骑兵远,吃了亏的契丹骑兵刚想要找回便宜,白羽军却又一溜烟冲入原本由契丹马队踏出的漫天烟尘中。
前阵契丹骑军受到宋人先锋阵和侧翼白羽军的夹击,混乱不堪,唯有暂且退后,恰在此时,陈德鸣金令前阵退兵,白羽骑引军还入密林,安西军大阵也缓缓退入盐沟谷道。乌不里立刻纠合七千余骑宫分精锐乘隙直追,企图利用安西军退兵之机将其一举击溃,谁知骑军大队刚刚冲入盐沟,两侧林中忽然万弩齐发,猝不及防地契丹骑兵纷纷中箭落马,此时天色渐晚,浓厚地密林中似有不少军队埋伏,乌不里不敢再进,立刻勒兵退回,向耶律休哥缴令请罪。
“这安西军阵旗号整齐,进退有序,虽然兵甲杂乱,想是不像宋人禁军那般享有优厚的补给所致。”耶律休哥并不怪罪乌不里,只望着深邃密林中的盐沟要道思忖着,“不过他既然胜了也要退入盐沟,企图以伏兵杀伤吾军,也是对吾大辽铁骑分外忌惮,吾只需勒兵威慑,他必定是不敢轻易反攻幽州,宋人气势已沮,劳师动众而来,丢盔弃甲而去,幽州之围已解,这一场仗仍是大胜。”
“大人,后方发现宋军骑兵杀来,打着杨无敌的旗号。”耶律休哥闻言一惊,回头望去,远方烟尘弥漫,心头阴云更深,前面有堂堂之阵,后面以精锐骑兵奔袭后路,这是汉人军队对付契丹人的惯用战术了,虽然会下数万铁骑尚堪一战,但此刻刚刚获得一场脆弱大胜的大辽国却经受不起另一场失败。“集合各部,不得擅自出击,严阵以待敌!”耶律休哥沉声道。
夜,在辽宋两军的对峙中悄然降临。这一夜,耶律休哥几乎彻夜不眠,宋人大军有盐沟狭路可以防御,而契丹军却被迫要在旷野中宿营,他强令各部轮番值哨,防备宋人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