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丽丝身披着罗衣,江南生丝夹着金线的衣料,在斜阳里光辉灿烂,耳坠是于阗的羊脂玉,如云盘髻上横插着一支金步摇,衣饰上缀着的明珠闪烁生辉,娇躯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在她的身边是婴儿的摇篮,里面有个小孩长得像天使一样可爱,而母亲的眼光却只是凝视着远方。
“夏国王简直太残忍了,他是野蛮人!”这句话,萨曼国丞相乌特比说了几十次。陆陆续续有侥幸生还过葱岭的突厥人带来了疏勒陷落的消息,带来天雷和火狱的夏国军队的恐怖形象在河中一带四处传播,据说夏王陈德自称是天神的鞭子,惩罚那些假借神意的恶徒。不可一世的黑汗国,纵横了葱岭一带数百年的葛逻禄族和乌各斯族,几乎被彻底灭族,剩下的宁愿百死一生冒险翻山逃走,也在不敢在葱岭以东停留。
据说疏勒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城中只余下焦炭,夏军俘虏了一万多四散逃出来的黑汗人,强迫他们承认是因为抢劫而冒称讨伐异教徒,凡是不认罪的人都被于阗军队活埋了,认罪的人被交给宗教裁判所发落,下场更惨,夏国打算在春雪溶化后,将签有数千个认罪人手印附带名字的供状做一个副本送到哈里发的宫廷,以证明夏国军队讨伐的正义性。
“还用证明么?阿杜德这伪信徒根本就是和那些东方的异教徒穿一条裤子的。”乌特比已经是五十岁的老人了,头发有些斑白,但精力却仍然充沛,他计划着要将萨曼王朝的军政大权都统一到自己手里,然后南下征服白益王朝,占据巴格达,掌控帝国的主导权,容不得东方国度这样一个突然的变数出现。因为公主被扣留,诸王之王阿杜德已经在巴格达誓师出征,若不是伽色尼的马哈茂德出兵拖住了他,只怕白益王朝的马木留克此刻已经打到布哈拉城下了。
康丽丝娇笑一声,声音比银铃还要清脆动人,跪坐在乌特比的身后,为他捏着肩膀,柔声道:“伟大的乌特比啊,在我这儿不许想这些费神的事情。”别的妻妾大多张罗着为娘家或者儿子安排关系和党羽,想法设法从乌特比口中套出一些皇帝和朝中的动向,好帮助自己的家族,康丽丝却显得毫无心机,只想博得乌特比的宠爱,乌特比反而更愿意在她面前谈论军国大事,显示自己多么有权势。
此时此刻,他微微一笑,捏着康丽丝柔弱无骨的手,转身俯视着她低垂的睫毛,高耸的酥胸,笑道:“你不是很喜欢阿杜德的公主吗?我收了她做个侍妾如何?”康丽丝眼光微微波动,咬着嘴唇,做出一副吃醋的表情摇头不依,乌特比傲然道:“呼罗珊的伊普拉希姆已经带兵去撒马尔罕布防,他征发了河中一带所有的突厥勇士,还带了从印度缴获的大象,肯定能打败夏国的野蛮人,不过他自己肯定也会损失惨重,到时候,我会让他自动解职,让阿巴斯取代他的位置。等大事底定,我便要了阿杜德的掌上明珠,看看这个老对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说完哈哈大笑,意气骄狂无比。
次日清晨,乌特比离去后,康丽丝对镜整理鬓发,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里面装着珍珠粉、水银和砒霜的混合剂,她小心地将一点倒入面前的葡萄酒杯里,端到唇边饮尽。这是流传于波斯的一个避孕的药方,自从为乌特比生下一个子嗣,成为他的第四位妻子以后,她便再也不愿怀上敌人的子嗣。
喝完以后,康丽丝在镜子里静静地凝视着着自己的容颜,她的眼神黯然,平复了心绪,方才命女仆将桑鲁卓公主请来,乌特比的杀机已现,夏国使团需要早些做好准备,张仲曜是陈德的心腹爱将,李朗是他唯一的弟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遭了乌特比的毒手。
张仲曜听道李朗所转述的消息后,叹道:“若无康夫人指点迷津,你我数千人性命,早已断送无数次了。”李朗亦点头,沉声道:“康夫人言道,乌特比还没有立刻动手的迹象,估计他会等到夏国军队抵达撒马尔罕和伊布拉西姆交战,大局已定之后才会下手,眼下葱岭大雪封山,我们可以暂且等待,待陛下的军队出现在撒马尔罕城下,便合力冲出城去,粟特人在布哈拉城外有一处据点,储藏有粮草马匹,我们取了给养,杀到撒马尔罕投奔陛下。”张仲曜点头道:“此策甚是稳妥,但我们走后他们粟特人必定逃不了干系。”李朗道:“她说,这些牺牲都算不了什么。”二人一阵沉默。
春雪才稍稍溶化,在天山南坡,又下起了淋漓的雨,四万夏军艰难的朝着号称“托云”的葱岭山口行进,大多数人都感到了头晕目眩。若不是军中早就详细解说了这“冷瘴”的缘由,只怕有些人还以为自己患了虚脱之症。
皑皑白雪还覆盖着高处的山坡,更高处,是更古不化的冰川,冰崖似墙,裂缝如网。莽莽群山横绝天际,故老相传,这葱岭乃是当初共工怒触的不周山的天柱遗迹,这根断裂的天柱,是亚洲大陆最绵延宏伟的群山汇集之地,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兴都库什山脉等,都在这里连绵逶迤,融为一体。
“陛下,这托云山口虽然地势高耸,但积雪比其它山口要浅的多,每年春天,我们粟特商队都要从这里翻越,第一批抵达撒马尔罕的商人总要卖得最高的价钱。”康恪阗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对陈德道,这条商道他虽然走了好几次,难受却从未减轻过。此番翻越葱岭,一路上随处可见去年冬天冻饿倒毙而死的葛逻禄、乌古斯、突厥人,许多已经被乌鸦和秃鹰啄食得血肉模糊。
陈德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从古到今都是正理。”忽然听到前面军士在百夫长的带动下开始唱起了军歌,乃是教书先生根据魏武帝三子陈思王所作的《白马篇》改编的: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下,这歌声显得有气无力,但在众人低声的吟哦相和中,却有隐隐透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周围巍峨耸峙的群山一般壮烈雄伟的气势,忽然,前方的骠骑军暴发出了更大的怒吼和欢呼,他们已经站在了托云山口之上,往西看到赤裸班驳的黄褐色戈壁和刚刚露出一片嫩绿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其间,闯过峥嵘的乱石滩涂,流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眼望着山口上高声欢呼着向下面的袍泽招手的军士,陈德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正了正头上的白虎皮帽子,扬起马鞭向他们挥动,陛下的这一举动激起了军士们更大的欢呼声,原本令人疲劳不堪的人都兴奋起来,庆祝他们继大唐安西军之后,再次完成了翻越葱岭的壮举。
抵达开放着簇簇金黄色野花的草地,诸军都忙着整顿辎重,饲喂马匹。
“有萧九率练锐军、率然军和蓄怒军把守疏勒,后路是稳固的。”陈德对辛古道,“那就按照预定的方略,大军直薄撒马尔罕城下,烦劳辛将军率骠骑、解烦、高蹄、胡杨、教戎、铁骨军三万人吸引萨曼国主力决战。吾亲率龙牙军和花帽军穿越沙漠,偷袭兵力空虚之萨曼王都布哈拉,不管是否得手,半个月内必定回师撒马尔罕,合力击破敌军。”
辛古沉默了片刻,眼望前方寂静无声的戈壁,忽然道:“还是让老辛去攻布哈拉,陛下领着正兵留在撒马尔罕。”陈德盯着他,笑道:“早就定好的方略,辛将军什么时候也婆婆妈妈起来了,”他转头看着人欢马嘶的营地,沉声道:“是吾把仲曜他们送去出使的,他们立了大功,吾亲自将他们接回来。”
“恪阗,这条路你们有把握吗?”承影营石元光问道,“商队走了几次,向导应该是没问题的,现在是春天,水源也还充足,要是夏天穿越沙漠就不好说了。”康恪阗犹豫了一阵,又道:“元光,粟特人当中,你是最受陛下信重的。我父亲的意思,陛下既然娶了回鹘的王女,待收复了撒马尔罕,便让康丽丝嫁给陛下,以示康居国对陛下的臣服。但是丽丝她心中只有陛下,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中原人是瞧不起改嫁女子的,陛下若是问起,烦劳你为她多多美言。”石元光一愣,沉默着点点头,想起康丽丝和她所作的牺牲,两个人心头都有些郁郁。
次日清晨,夏军拔营,沿途驱赶攻打不服从的突厥游牧部落,大张旗鼓往撒马尔罕而去,抵达撒马尔罕附近,发现萨曼王国军队的主力后,辛古都督着六军主力与之对阵。陈德则率领龙牙军、花帽军,在承影营和军情司向导的协助下,扮作游牧部族,向西北方迂回,打算绕开撒马尔罕,穿越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和草原,直扑萨曼国的都城,高贵的布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