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甜美的长相,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如此无情,着实让人意外。
易老夫人呆住了,怔怔望向她,几个前来办事的黄门避嫌不得,忙垂下了眼睛。
明妆深深吸了口气,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到这刻终于得到了释放。正是因为有禁中黄门在,越是要将这位老太太的所作所为抖露出来,便掖着手道:“这种话,原不该我这嫡亲的孙女说,可是祖母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寒心。昨日因,今日果,祖母在谋算我的家产与前程时,伸手打我时,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吗?我的脸上,到现在还留着祖母的指印呢,若圣人问起,请中贵人禀报实情,祖母实在与我不睦,我们祖孙之间连半点情义也无,所以祖母的诰封是否褫夺,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易老夫人没想到她会在外人面前揭她的短,气愤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做什么要说这些!”
“是不该说这些。”明妆转身对黄门道,“祖母若是不愿交出文书,不敢劳烦中贵人,还是我们家自己翻找,请中贵人稍待。”
话刚说完,便给身边的人使了眼色,身后的女使婆子一拥而入,在易老夫人的箱笼里翻找起来。
诰敕和凤冠霞帔,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从老宅搬出来,必定会随身携带。至于留在易园侍奉她的那些人,树倒猢狲散,如今老太太连命妇的头衔都给夺了,还有谁敢来插手,强出这个头!
易老夫人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眼睁睁看着两个婆子从她的箱子里将东西搜了出来,送到黄门面前。
小黄门示意随行的中黄门接过来,含笑向明妆呵了呵腰,“多谢小娘子了。老夫人不肯拿出那两件要紧的东西,小人们交不了差事,连带着也牵累小娘子,现在这样最好,两下里都少了些麻烦。另,圣人命小人带话给小娘子,老夫人被褫夺了诰命,名声极不好听,过两日宰相娘子还要来议亲,小娘子要快些将老夫人送走,别留在园中,耽误了小娘子的好姻缘。”
明妆道了声是,李宣凛招来赵灯原,将黄门送出了府邸。
易老夫人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瘫在柏嬷嬷怀里朝明妆指点,“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明妆回身看了她一眼,漠然道:“祖母大概听说过,前朝和本朝有好些拒了天家婚事的,祖母就以为自己也能这样做,殊不知拒也要有据的底气,爹爹不在了,军功化作了尘土,凭着两位伯父五六品的官职,祖母怎么敢?如今可好,婚事照议,祖母的封赏却收回了,这是祖母求仁得仁,怨不得谁。刚才圣人令黄门传的话,祖母也听见了,我这就命人通知两位伯父,不拘哪里,将祖母接走,祖母不能再留在易园了。”
若说追悔莫及,确实有,但更大的恨在于看清了一个真相,易老夫人道:“你把你伯父们都撵出去,唯独留下了我,是早就设下了套子,等着我往里头钻,是吗?”
明妆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来,“那日伯父们出去,是祖母偏要留下的,禁中派遣宰相娘子来提亲,也是祖母自己回绝的,怎么能说我给祖母设下了套子?”
易老夫人被她说得语窒,再想反驳,却又无力,转而痛哭起明妆死去的父亲,撕心裂肺地说:“三郎,你泉下有知看看吧,你这一心疼爱的女儿,就是这样算计我,算计你亲娘的!“
边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两位小娘嗤笑,兰小娘说:“老太太还哭郎主呢,要是换了我,可不敢自揭其短。”
惠小娘拉着调门感慨,“易家这回真是光宗耀祖了,向来只听说朝廷封赏诰命,从来没听说过褫夺诰命的,老太太是开了本朝的先河,怕是要记进史册,流芳千古呢!”
易老夫人听她们调侃,又羞又愤掩面痛哭,再多的后悔到现在也无济于事了,只是伤心到了紧要关头身边没有自己人,眼睁睁看着这诰命的头衔被收了回去,无人肯为她求情。
常平司衙门距离界身南巷不远,易园派出去的人过去报了信,不到两盏茶的工夫,易云海就十万火急从门上跑了进来。
还没到跟前,手脚开始乱哆嗦,易云海垂着袖子,怪声说:“母亲,你究竟做了什么,惹下了这样的祸端,连诰命都给褫夺了,你……你……”
易老夫人嚎得嗓子都要哑了,却是只管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易云海慌不择路,只得去问明妆,“祖母究竟是哪里触犯了禁中,怎么闹得现在这般田地?”
明妆不说话,边上的兰小娘好心地提点了一句,“喏,还不是那日宰相娘子来说合亲事,老太太一口就回绝了。人家宰相娘子是奉了圣人之命登门的,老太太这回是既得罪了宰相娘子,更得罪了圣人,圣人要夺她的封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易云海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望向易老夫人,“母亲,你糊涂了吗?”
因兄弟两个搬出易园之后各找了住处,好几日不曾走动,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互通有无,当初自己虽听说了些皮毛,也觉得这件事尚不至于那么严重。现在看来,老太太得罪宰相娘子,得罪得厉害了,但凡她拐个弯,善于周旋些,也不至于招来这样惨痛的教训。
眼下怎么办?一切好像都无济于事了,他感受到了灭顶的灾难,惨然喃喃:“这一褫夺不要紧,我们家在上京,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臊眉耷眼,乌云罩顶,易云海险些哭出来,抹了一把面皮垂首低语:“丢人……真是丢人!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常担心元丰那小子闯祸,没曾想如今闯下塌天大祸的,竟是母亲你啊!”
旁听了半晌的李宣凛,到这时才唤了声易提勾,“既然上京待不下去,不如换个地方过日子吧。”
易云海愈发绝望,“能换到哪里去?职务、家私都在上京,我若是孤身一人两手空空,必定二话不说,连夜离开上京。”
“这样,”李宣凛沉吟了下道,“二位的职务,我想办法替你们调转。提勾在常平司,运判在转运司,各衙都有外放的职务,最近的官衙在封丘,阖家搬到那里就是了。”
可是易云海又开始左右为难,按说文官大多愿意留京,毕竟京官比起外放的官员,不知体面多少倍,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来,里面的人哪有自求调职的道理。自家两兄弟摸爬滚打多年,终于站稳了脚跟,连着还给下面的子侄谋了小差事,这一搬,举家都要动荡,另起炉灶不是一桩小事,哪是说搬就能搬的。
这么一想,更应该一大哭了,苦着脸对李宣凛道:“公爷不知道,我们三代都在上京,早就已经扎根这里了。家中的亲朋好友都在上京,连易家列祖列宗的坟茔和祠堂都在上京,搬到封丘去,又谈何容易啊。”
李宣凛看了易老夫人一眼,“难处摆在这里,若是不怕耻笑,硬着头皮撑上一年半载的,风头过了,兴许就好了。”
可是这风头一年半载真能过去吗?家里四个孩子还要说亲,但凡有人提起,头一桩就会想到家中老太君被褫夺了诰命,这种名声不要人性命,却是奇耻大辱,是一生的污点,往后易家子孙的前程如何,真是想都不敢想。
“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易云海已经完全没了主张,看看明妆,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易老夫人,不明白祖孙两个又不是前事的仇人,为什么要这样斗法。老太太倚老卖老的策略,这回是完全失败了,最后还是明妆胜出。往后的易家要翻身,恐怕只有沾一沾这不甚亲厚的侄女的光了。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明妆倒是开口了,“离开上京,原本是最好的办法,但二伯父既然觉得诸多不便,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这时候有主意就是好的,易云海连连应承,“你说,给易家满门指条明路,我和大伯父都会谢你的。”
明妆道:“易家是从均州发迹的,到如今郧乡还有祖上留下的老宅呢。早前我爹爹在时,祖母不还带着全家回去祭过祖吗,既然那里一应都是现成的,就把祖母送回郧乡吧,既让祖母远离是非,也保全了易家上下的体面。好让上京人人知道,易家没有袒护老太太,个个都不赞同她违逆圣人,得罪吕大娘子,算是表明了易家的立场。”
“什么?”易老夫人大叫起来,“你这是要流放你祖母?你这瞎了心的东西……”
然而这个主意点亮了易云海的眼睛,他是十分赞同的。老太太的意见,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原先有诰命的老封君,在家像神佛一样供着,而今弄成了泥菩萨,易家上下个个都巴不得将她远远送走,眼不见为净。
所以他完全没有理会老太太,抚掌说:“对,我怎么忘了这茬了!郧乡的老屋前几年修过,就算有个破损漏雨,重新换上几片瓦就能住人。”
明妆颔首,“我不过是给二伯父提个醒,祖母若继续留在上京,凭她的脾气,不知后面还会闯出什么祸端来,三哥和四哥日后都要议亲的,家里若有这样一位老太太,只怕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倒不如送到老家去,派几个人好好伺候着,远离了上京这些是是非非,祖母也好安享晚年。”
易云海忙不迭答应,“对,就这么办。只不过……你那姑母素来爱挑眼,只怕到时候又有话说。”
明妆道:“姑母的婆母上年病故了,家里如今是她自己当家,倘或姑母舍不得把祖母送到郧乡,那就接到自己家里去奉养,两位伯父不要拦着就是了。”
是啊,这世上总有那些慷他人之慨的人,永远挑肥拣瘦,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太太调理出来的女儿就是这样。总是要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只要扬言把老太太送到她家去,必定立刻闭嘴。
易云海右拳砸左掌,一咬牙,“既商定了,今日就安排起来,送老太太去均州。”
话才说完,易老夫人蹒跚几步上前,哭着说:“二郎,我含辛茹苦把你们哥儿几个养大,如今见我失了势,你们就要把我送走,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易云海气得跺脚,“母亲,你就为子孙想想吧,难道要阖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才高兴吗?”
大势已去,除了嚎啕大哭没有别的办法。易老夫人终于被易云海接走了,因老宅还在修缮,怕是连短暂的落脚之处都没有。临出门的时候还回望了明妆一眼,到底没有留下半句话,无奈又不甘地,离开了易园。
“这回家里终于太平了。”兰小娘笑着说,“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最后落得这样结果,想想也很无趣啊。”
送走的人哭哭啼啼,园子里的人却喜气洋洋,惠小娘道:“今晚合该好好庆祝一番,上潘楼点上一桌菜,咱们一家人畅快喝两杯。”复又笑着邀请李宣凛,“李判一块儿来吧。”
李宣凛婉拒了,“今晚还有公干,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一面对明妆道,“老宅这头的事解决了,小娘子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易园在我名下,恐怕多有不便,小娘子要是觉得时机成熟了,我随时可将园子归还你,反正只要去一趟官衙,不费什么周章。”
明妆起先还与众人一起说笑,听见他这样说,笑意便从唇角褪尽了,迟迟道:“把园子还我,李判是不是又要搬出去了?”
他慢慢点头,“小娘子要定亲了,我得顾全小娘子的名声。”
所以人生走到一个阶段,就会迎来不情不愿的分离,明妆的好心情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看看兰小娘,又看看惠小娘,“李判又要走了……”
大家都有些遗憾,但家中没有了像样的长辈坐镇,说起来终归不那么理直气壮。
“要不然……再过两日?”明妆来同他打商量,“过两日就是芝圆成亲的日子,等过了那一日再改房契,好么?今日祖母刚被褫夺了诰封,我即刻就把易园赎回来,别人难免要疑心我处心积虑。”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舍不得他离开。李宣凛知道她的心思,也有些感慨,自己竟这样被她依赖着。既然她央求,自己也不便拒绝,于是道好,“那就再过两日,等小娘子的亲事说定了,我再搬出去。”
明妆这才高兴,欢欢喜喜又来夹缠,“晚间还是在家用暮食吧。有什么公干,白天办完就是了,晚上还要接着忙,官家又不给两份俸禄,你说是么?”
好像一切要求到了她嘴里,都能变得合情合理,这回他没有再推辞,忖了忖道:“那我尽快忙完手上的事,晚上早些回来。”
他们这样的谈话,自己大约觉得没什么,倒引得边上的人有些彷徨了。
惠小娘和兰小娘交换了下眼色,那一眼尽在不言中,李判对小娘子的有求必应,实在令人费解。其实趁着小娘子还未定亲,郎子的人选未必不能改变,照说两下里知根知底,又是从小认识,要是能结亲,那小娘子的一辈子就有依靠了。可感情的事,好像又说不准,仪王身份尊贵,李判要是因此忌惮不敢得罪,那么她们这些人再看好,也是白搭。
反正且不想那么多,惠小娘吩咐边上女使:“把西园重新打扫一遍,若是剩下什么没来得及收走的,拿到外头扔了就是了。”
兰小娘张罗置办席面,偏头对办事的仆妇道:“潘楼新出了春日宴,按着咱们家的人口,让铛头配好菜色送来。还有活糖沙馅诸色春茧,小娘子爱吃的,别漏了。”
众人都忙起来,各有各的差事,李宣凛同明妆交代了一声,趁着天色还早先去控鹤司巡营,例行完了公事,回来应当正可以赶上暮食。
从易园出来,隔了几条街就是控鹤司衙门。春日风光正好,轻车简从一路往南,刚穿过税务街,将要到衙司门口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的小厮像是洪桥子大街的人。那小厮看见他,叫了声公子,然后忙向车内传话。
车门上的帘子很快打了起来,车内的妇人踩着脚踏下地,站定后扬袖喊二郎。回身又接了个食盒,带着婆子快步走过来,一面笑道:“你这阵子都不曾回家,我做了你爱吃的金铤裹蒸儿,特地给你送来。”
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不能辜负,虽然他早就不爱吃那个了,也还是接过来,和声说:“多谢阿娘。我在外吃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姚氏道:“虽整日宴饮,到底没有家里吃得滋润,这裹蒸我做了好些,回头带回去,也让易娘子尝一尝。”说罢微一顿,觑了觑他的神情道,“我今日与大娘子一起去了易园。”
李宣凛说知道,“大娘子又说了很多不合时宜的话吧!”
姚氏“哎呀”了声,“理她做什么,她这人就是这样。”
看似宽宏大量不与之计较,其实是长期妥协,早没了反抗的习惯。这样的随口一应,姿态放得很高,不过是为了维护仅剩的一点尊严罢了。
姚氏此来,是另有一件事要和他商议,做母亲的挂上了知儿莫若母的微笑,轻声道:“我见过易小娘子了,真是好标致的姑娘啊,人长得好,谈吐又得体,进退又有度,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实在失礼得很,可我看易小娘子也不生气,照旧好言好语对她,我真有些担心,怕易小娘子受了委屈呢。二郎,你同阿娘说说,这阵子这么多登门说合亲事的,你为什么一个也瞧不上?是不是因为易小娘子的缘故?若是……”她眨了眨眼睛,十分实在地说,“早前她是郡公之女,我们怕是高攀不上,如今你有了出息,易小娘子又孤苦伶仃的,要不然……想法子向她提亲吧!”
他母亲一向胆子小,这回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倒令他很是吃惊。
“阿娘不怕大娘子作梗?她一心说合唐家的族亲,娶了易小娘子,怕是不能如她的意,到时候又要吵闹,那怎么办?”
姚氏显然怔了下,到最后也还是那句“不要理她”。
“最要紧,就是你喜欢。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总得看着顺心,才能长长久久恩爱。”姚氏搓了搓手,笑道,“那易小娘子的脾气真是好,稳稳当当,和风细雨,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和寻常女孩子不一样。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个个瞧不上了,见过江海,如何将就细流呀,若是这样,不如早些定下来吧,免得错过了。”
李宣凛有些好笑,难得见她母亲这样认真地计较一件事,还特地从洪桥子大街跑来。自己也收起了玩笑的心,实心实意道:“大将军是武将,我也是武将,武将一辈子生死沉浮,不要再让人家提心吊胆了。”
姚氏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朝中多少武将,难道个个都不成婚了吗?”
他沉默不语,唇角微微捺了下,隔了好久才道:“她就要与仪王定亲了,阿娘别再提这件事了。”
姚氏愕住了,终于灰了心,“既然这样,你还与人家纠缠什么?我看别住易园了,搬回外城老宅才妥当。就算有心思,也要趁早断个干净,踏踏实实另起炉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