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女孩,叫着夏天这样的名字,简直再合适不过。而
她接下来一句,亦在苏籍意料中。
她道:“我是夏宗的妹妹,夏海的女儿。”
她明媚动人的眼眸,如教人不忍亵渎的冰泉,看得人心里凉丝丝的。
但她的话,将凉意变作冰冷。苏
籍喜欢美丽的事物啊,可是他们是仇人。
苏籍道:“你走吧,我不太忍心杀你。”
他又庆幸,夏天遇见的不是花七,因为花七不会怜香惜玉的。夏
天咯咯笑着,眼波流转,好似水光潋滟,骤雨初晴。明
明雨还那么大,可是苏籍觉得雨停了。他
道:“你笑什么?”
夏天道:“苏子思以为我会为夏家报仇么,其实我们没仇,反而我还很感激你。”苏
籍道:“难道因为你是夏家的私生女,而且是见不得人那种。”夏
天道:“果然是苏子思,你猜对了一半。”苏
籍道:“猜到你是夏家的私生女不难,因为我知道夏家有几口人。”对
于仇人,总归是要了解的。
夏天道:“可我见得人,只不过夏家的人不敢见我,反倒要怕我,可我又不能杀了他们,因为我师父说,杀至亲,有悖人伦,还要遭天谴。”
苏籍叹息道:“原来你是个小魔女。”
除了魔门,谁会把杀人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最
主要的是夏家也不是普通的门第,若非极有依仗,哪敢这么说话。综
合两点,夏天不是魔门出身,那就奇怪了。夏
天道:“苏子思对我们有偏见吗?”
苏籍道:“有。”
夏天道:“原来你和那些愚蠢的人没有区别。”苏
籍道:“我只是看不惯罢了。”
夏天道:“那我也不开心,原来苏子思不喜欢我。”苏
籍道:“那你喜欢我吗?”
夏天揪着裙角,玉颜生霞,道:“喜欢……才怪呢。”
飞针混着暴雨,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尽数往苏籍身上招呼过去。
这是无比歹毒的暗器,也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暴
雨梨花针!真
正可以将绝顶高手置于死地的暗器。
任谁在一个少女要对自己表白时,都会放松警惕。
夏天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其实她没说真正有用的内容,大部分都是苏籍猜的。
一个既然在思考,对于身遭的事,多少会有些放松。可
是苏籍没有死,甚至没有挨一针。砰
地一声!苏
籍被一阵烟雾笼罩。
他耳朵微动,人电闪般冲出烟雾,一只手探出去,生出一股莫大的吸力。
此时如果有旁人在能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那就是明明往前飞驰的小姑娘,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倒飞回去。夏
天额头上冷汗淋漓,她瑟瑟发抖,如同一只被网罗的兔子。“
擒……龙功。”
这是皇室武库里的武学,夏天不知道苏籍居然也会。
其实也只有皇帝陛下能学这门武功,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旁人去学,岂不是犯忌讳。苏
籍道:“这是控鹤功。”
擒龙控鹤,都属于隔空吸物的武功,连原理都近似,不过就威力而言,控鹤功确实逊色于擒龙。夏
天误以为苏籍用的是擒龙功,是因为先天真气对这门武功有加持。苏
籍说话间,夏天好似滑不留手的泥鳅。猛
地从他手里挣脱。苏
籍再施展擒拿手,却发现夏天身法诡异,他居然一下子没将人捉住。
他略作沉吟,便知夏天用的是鱼龙百变。
可这不是黄山道人的独门秘技?
黄山道人是道家楼观道的一位前辈人物。楼
观道是世外隐门,是正道,素来和魔道毫无瓜葛。以
黄山道人的武功,怕是很难有人能逼迫他将鱼龙百变传给不相干的人。苏
籍这一思忖,夏天背后居然展开一对近乎透明的巨大蝉翼,上面应有机关,煽动一阵狂风,她居然破空而走。苏
籍把紫绶仙衣交给花七,此时自无腾空的手段,而且他昔年欠了黄山道人一桩人情,略作迟疑,便没有追上去。
只是下次夏天再若犯到他手上,他就得辣手摧花了。
苏子思固然怜香惜玉,却不喜欢带刺的花。
…
…虽
然天子封苏籍为康乐县候,且有能工巧匠,在短短时间内将侯府打造得颇为雅致,可是苏籍尚未入住。
近几日,他住在天津桥的董家酒楼。
董家酒楼背后的大老板很是神秘,连花七都查不出来。不
过对公布身份之后的苏籍,现任的掌柜李燕子实是殷勤备至。李燕子是个男子,名字却很女性化,可是人却是个关西大汉,长得颇为雄壮。事
实上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在
当董家酒楼掌柜前,他是太行四十八寨的大头领,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是天下一绝。
不知为何,他却甘心抛下太行四十八寨的基业,甘心来董家酒楼做一个掌柜。“
只从这一点,便知董家酒楼背后那位大老板实是有过人之处。”花
七对苏籍道。苏
籍道:“李燕子自然也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他身份。”花
七道:“六扇门通缉他多年,他居然敢大摇大摆在京城出现,而且他在我们知晓他身份后,居然没有丝毫畏惧,可见董家酒楼背后那位一定能庇护他。”
苏籍道:“这样神通广大的势力并不多。”花
七道:“所以我猜是天涯海阁。”苏
籍默然。
如果可以,他绝不会在今时今日选择和天涯海阁作对,尤其是隐约猜到天涯海阁那位阁主很可能是那位后。
花七道:“事实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想那位也一定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苏籍道:“紫绶仙衣是根据天涯海阁的提示,我才寻到的,这么说来,他最可能看重我身上的先天气功,只是这也有些说不通。”
花七道:“我们来理一理,先天气功固然珍贵至极,可是在真正顶级的大人物眼中,怕也是可有可无的事物,比如天子,他绝不会看重你的先天气功。那么天子为何对你还挺好,难道是为了他妹妹或者他女儿,我看未必。皇帝都是孤家寡人,以天子的冷血,必然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苏
籍颔首道:“我隐约有这种感觉。”花
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这位陛下看重你身上的事物,一定是对他极为有用的,若不是先天气功,那就是你本身。若是看重你的才学,倒也有一点可能,但天子并非特别爱好诗文,如果想委你重任,应该会在很久以前开始着手,那么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天子注意的?”
苏籍道:“我身上最特别之处便是已经死过一次。”
花七道:“这是咱们最大的秘密,天子兴许已经知道,更或者是你本身对天子进行那件事有特别的帮助。我想,这件事天阳子应该清楚,兴许你被逐出清微,亦跟此事有关。”苏
籍沉吟道:“这个怀疑我也曾有过,毕竟老头子还在我身上显化过阳神,为此我很是怀疑老头子是诈死。那么老头子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
花七道:“如果天阳子还活着,便有两个可能。”
苏籍道:“老头子和陛下是一伙的,或者他们不是一伙的。但无论如何,我都可能是一个棋子。”花
七摇头道:“我认为恰恰相反,你不是棋子,而是被他们寄予厚望。”苏
籍道:“怎么说?”花
七微笑道:“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假如你不被逐出罗浮,以你的性格会不会一直终老山野,不踏入这红尘俗世?”
苏籍道:“确实很可能,我喜欢在山上自得其乐的日子。”
花七道:“所以你要被人推着走。”
苏籍沉吟道:“如此说来,我或许错怪大师兄了。”
花七道:“这一切都是猜测,没有切实的证据,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自身够厉害,便能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苏
籍叹道:“还是在山上舒服。”
花七道:“所以你是烂泥扶不上墙。”苏
籍道:“所以才有了你。”
花七哈哈大笑。
苏籍并非是开玩笑,而是他和花七的关系,远比旁人想的复杂,如果非要说,花七是他人生的补充,更或者说,花七才是苏子思。而
他是谁?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这句话最合适他。
过了一会,花七眉毛一挑,笑吟吟道:“你徒弟来了。”苏
籍住在天字一号房。
说是房间,实则是一处小筑。正
值夏日,这里假山流水,花木蓊郁。间
或有幽兰,暗香隐隐。
一位清脆如珠落玉碎的少年人声音透过来。“
先生,青提想见你一面。”苏
籍道:“上来吧。”不
一会,青提在楼上看到自己想了许多回的先生。
苏籍亦瞧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比当年要健壮一点,眼睛要深沉一点,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阴沉,只是藏得深,不轻易被人察觉。
青提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苏籍笑道:“你要见我,怎么又没话可说?”青
提道:“先生长得比青提想象的要好看。”
苏籍道:“毕竟他们都叫我玉树,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青
提莞尔,他道:“先生,你一点都没变。”
苏籍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我也希望你不要变。”青
提道:“花七先生是不是对你评价了我。”苏
籍点头。青
提向苏籍下跪,磕头道:“弟子让先生失望了。”苏
籍摇头道:“我不失望,只希望你夜深人静时,想想自己,问一问,值不值得?”
青提道:“弟子自省过,不知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但知道,有些事不去做,心里堵得慌。”苏
籍道:“这也是你母亲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他摸摸青提的头,说道:“你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大多数母亲都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只是他再也没有母亲了。人
世间许多情,两世为人的他都经历过,唯独亲情,他体会最少。
青提不免一怔。他
长大后,心里对母亲有尊敬,也有怨。
因为都说是南康公主害了定胡候全家,可是南康公主从未否认过。他
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狠毒的女人,他怨母亲没有反驳过。
他知道母亲喜欢苏子思,喜欢沈道子,喜欢先生,但也只是喜欢,并未争取过。大约天家贵女的南康公主,想要什么,都是别人主动送到她面前,并不需要亲自去要,她也不懂得如何去争取。青
提不一样,他得争。
所以他争来了南康公主府的控制权,他争来了许多,可是母亲从不说什么。他以为母亲应是不知道的,现在得先生提醒,才想到,天家最慧的母亲,能什么都不知道吗?
想着小时候,要不是母亲庇护,他应是早死了。
一念及此,青提万般惭愧。
苏籍道:“青提,你很聪明,以后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跟着花七学习,他能教你的,比我能教你的更多,我对你只有一句话告诫。”青
提道:“不要有怨恨吗?”苏
籍摇头,说道:“不要欺负别人,更不能教人欺负。”青
提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只是感动。
都说先生是忘情神仙,可是,先生明明是很有情义的人。
他沉默一会,说道:“先生,弟子把别离给你取来了。”别
离!澄
如秋水,刀身可以清晰映出人的面貌,比琉璃镜还要光滑。只是苏籍抚摸刀身时,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是不是玉真曾在刀身上落下过眼泪。
是不是因为这把刀的名字本来就让人如此忧伤?苏
籍难以回答。他
对弟子道:“谢谢。”
青提道:“那弟子回去了。”苏
籍摇头,说道:“这把刀我很喜欢,不过你不要内疚。”
青提道:“啊,为什么?”
苏籍叹息道:“傻孩子,你纵然有些机灵,怎能从丹阳子和蜀山那位剑仙手里偷得这把刀,我告诉你,或许此时,满城都知道别离在我手上了,接下来我会有很多麻烦事,尽管我麻烦事本来就不少。”
青提一琢磨,便想通了这个道理。
他道:“那弟子赶快把刀还回去。”苏
籍道:“不必,只要刀过了我的手,没人会相信我不知道刀中的秘密。这虽然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苏子思既然敢光明正大出现,就不怕任何挑战!”
他收刀入鞘,暗自道:“丹阳子,这就是你给我出的题么?”
…
…
“既然子思不来取,我干脆就把刀给他。”丹阳子在湖心亭,对布衣剑者抚须道。布
衣剑者道:“可惜我的剑还没饮够血。”丹
阳子道:“陛下既然要给苏子思身份,我就拿真火来炼一炼他,是九转金丹,还是一炉废铁,都看他了。”
布衣剑者笑道:“看来你们清微是在下一盘大棋。”…
…神
都城内,风云涌动。
原本在丹阳子手里的别离,一下子到了苏子思手里。叫
那些想夺刀的人,大为欣喜。
相比起深不可测的丹阳子以及出手无情的蜀山剑仙,苏子思显然是软柿子。哪怕苏子思还是朝廷的康乐县候,是明月山庄的庄主。但
别忘了,这里可是神都,而不是江东。无
论是邪门外道,还是其他势力,都觉得这是个良机。
哪怕陛下才封了苏籍为康乐县候,可是他们就只是夺刀,不伤苏子思性命,应当是无碍的。
若是苏子思守不住刀,自然是他没有用。“
此事不简单。”
在天街附近一处小院居住的解语门门主赵无忌一拍桌子道。他
身边是个刀客,脸上有刀疤,破坏了他原本英俊的玉容,这就是兽神的弟子司马长烟,在草原上威名不下于蛇王。他
没有继承兽神御兽的功夫,却是兽神弟子中,少有一直被兽神喂招的。他的刀法,就是从兽神的喂招中练成的。而
且谢师后,司马长烟游历江湖,去过大江南北,更在异域待过多年,一身刀法,已经神鬼莫测。
甚至有人传言,他要是做杀手,一定是天下要价最高的杀手。
这是夸赞,也未必不是事实。
司马长烟淡淡道:“我只知道苏子思肯定比那两个老头子好对付。”
他犹自记得,那日他竟只接住了那个剑仙两剑。
要不是他走得快,怕也得留下点身上的物件在湖心亭。
赵无忌微笑道:“你说的也对,不过,我现在得先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