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又是数月过去,沈百翎身处地牢之中,全然不觉岁月变迁,他与外界的联系唯寂桐而已,寂桐却对欧阳少恭忠心无比,每每沈百翎问起外界形势,她总是黯然摇头,一言不发。偶尔几次欧阳少恭前来,也难以从他愈发温文尔雅的面具下看出什么来。
忽有一日,沈百翎正于地牢内打坐,只见寂桐提灯从外而来,脚步匆匆,神色也颇为异样。其时并非送饭时间,她手中也并无食盒等物,沈百翎讶然起身正要相询,寂桐已来到栏杆之前,只见淡黄灯光映照下有什么猛然一闪,沈百翎定睛看去,原来寂桐另一只手中竟握着一串黄铜钥匙,方才不过是灯火照在其上的反光。
“你……?”沈百翎微微一怔,旋即恍然,惊讶地看向她。
寂桐冲他淡淡一笑,点头承认道:“不错,沈公子,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只是那笑意在她眼中不过一晃便化作了深深忧色,只听她又解释说,“我是少爷从家中带来的仆人,青玉坛上下人人知晓,没有谁会防着我,就是少爷也不会……这钥匙是我从他房中找到的。”说着她低下头去便要开门,在那串钥匙中找了半天,连试了几把后才终于插·入了锁孔。铁栏一打开,寂桐又道:“沈公子,请随我来。”话音未落人已提灯走在了前面。
沈百翎不及多想,脚步已自然地跟了上去,只是才迈出一步,足上的镣铐先叮铃咣啷地响个没完,寂桐忙又转身回来,找出钥匙替他将手足的锁链一并去了。两人这才快步向外走去。
地牢外乃是一条极狭长的甬道,四面俱是坚硬青岩,两边墙壁上挂有灯盏,沿路洒下淡淡光芒。沈百翎跟在寂桐身后,心中思绪无限,足下脚步不停,也不知转了几个弯,上了几道阶梯,终于来到一扇厚重石门前。寂桐到此方缓下脚步,轻声道:“门外有两名弟子守着,沈公子,寂桐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请你将他们料理了。”沈百翎微微点头,下一瞬寂桐已伸手将什么物事按在了门上,只见霎时间光华流转,转瞬覆盖了整扇石门,轧轧声里石门已向外敞开。
石门一开,一股新鲜草木芬芳迎面扑来,沈百翎久在地底,此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这地牢建在青玉坛上层,永值夜间,月色照耀着大门阶前,果然一左一右各立着一人,夜色朦胧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形俱是青玉坛年轻弟子。这二人听到背后大门声响,早已齐齐回过头来,望见寂桐身后还多了一道身影,其中一人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沈百翎深怕他们呼喝起来惊动他人,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两道袖风过去,那两名青玉坛弟子便悄无声息地软倒在了地上。
寂桐一直手抚胸口颇为紧张,直到这时才吁出一口气,道:“沈公子果然宅心仁厚,饶过了他们性命。”
沈百翎淡淡道:“青玉坛虽折辱于我,但我还不至于和两个末等弟子计较,便是要问罪,也当找罪魁祸首。”
寂桐垂下头去,她自然知晓沈百翎口中的“罪魁祸首”是谁,默然半晌才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走罢。”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名青玉坛弟子,她又道,“这两人……将他们留在这里便可,现下青玉坛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人,巡夜的弟子也懈怠许多,一时半会儿绝查不到此处,不然我也不能这般轻易救你出来。”语毕便向阶下走去,走了几步却不闻身后有人跟来,这才疑惑地回头,却见沈百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百翎蹙起眉头,一脸肃然地望向她,问道:“你且先说清楚,为何说青玉坛现下无人?欧阳少恭呢,他和雷严去了何处?”
闻听此言,寂桐手中灯笼的火光顿时一抖,摇曳灯火映在她眼中闪烁不定,便如同她此刻难以安宁的心神。沈百翎看她神情便知其中有事故,虽并未再言语逼问,但双脚却如生根般定在了地上,将不说清楚便不动身的意思彰显得再明白也没有。
寂桐瞥了他一眼,面上神色几经变幻,终于化作了一丝无奈。她轻叹一声,说道:“他……他应当是去了……乌蒙灵谷……”
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带人去了乌蒙灵谷。
寂桐吐出那句话后,沈百翎已呆若木鸡。他木然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在寂桐略带急切的询问中回过神来。他一醒神,顿时将站在身前的寂桐枯瘦的胳膊一把攥住,猛然喝问:“他怎会突然去了乌蒙灵谷!他和雷严是不是知晓了入谷的法子?你说,是不是!”
寂桐双腕被他握得生疼,却不敢痛呼,只咬牙忍着疼痛道:“不、不是……少爷他还不知闯入乌蒙灵谷的法子……前不久,他感知到焚寂的煞气……他说煞气越来越强,冲破封印指日可待,他不愿再等下去……恰好洗髓丹也已炼成,雷长老一再催促……他便与长老一起下山去了……”
沈百翎忙又问道:“他走了多久?”
“已有……已有十五、六日。”寂桐想了一下,颤声答道。
沈百翎略一回想,最近一次看见欧阳少恭,确是半个多月以前,也唯有那一次他并未再带人在自己面前试药,想来那时洗髓丹便已大功告成了罢?两相映证,沈百翎对寂桐的话已信了八成,既然知晓欧阳少恭还不知入谷之法,他心已放下一半,乌蒙灵谷中人无事从不离谷外出,这些年来更是约束族人,寸步不离故土,欧阳少恭不是南疆血脉,想闯进去可没那么容易,如此一想,另一半高悬的心亦放了下来。
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竟还将寂桐的双臂紧紧抓在手中,沈百翎忙松手将她放脱,见寂桐手抚腕处面露痛色,更是深感愧疚,语带歉意:“对不住,我方才一时心急……”
寂桐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只道:“既已说清楚,我们还是快些走罢。少爷他智谋过人……但凡他想知道的事便没有弄不明白的,若是让他知道了进入乌蒙灵谷的法子,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百翎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务必得在他打探出入谷之法之前赶回去。便是舍去我这条性命,也要保得灵巫族上下平安。”此话一出,他心中又蹦出一个念头:我一人之力微小,应当传讯天墉城,只盼紫英与涵素真人能及时出手相助。他略一思索,转头问寂桐:“当日我被欧阳少恭关入青玉坛地牢前,身上携带的物事可还在?”
寂桐仿佛早知他有此一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公子且跟我来。”她引着沈百翎走上了一条小路,不多时拐入一片小树林中。沈百翎正茫然不解,却见寂桐弯腰从一丛灌木中掏出一个小包袱,原来她前来地牢之前便已早做好了准备。
寂桐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沈百翎手中,沈百翎解开包裹,只见里面诸物齐全,正是自己之前失落的物事,其中便有自己现下要用的传讯玉剑。寂桐微笑道:“少爷身边的东西全是由我替他妥善收置,当日他将这些交给我,我便也一同收了起来,现下总算物归原主。”
沈百翎向她感激地一笑,低头以指做笔御风为刃,在玉剑上划了几句话,随后抬腕将剑掷向高空。眼见着传讯玉剑上莹莹青光消逝在西北天际,他方对寂桐道:“这传讯玉剑发出,只怕那些青玉坛弟子已有所察觉,待会儿便要追寻过来,咱们也速速离去罢。”寂桐点了点头,沈百翎一手托住她手臂,一手已捏起剑诀,转瞬两人便化作了一道青光。
待到御剑飞出衡山,沈百翎这才松了口气。离开洞天日月,这才发觉此时确是夜间,繁星漫天,浩瀚无垠,这本是寻常景物,但沈百翎被幽禁一年有余,得见天日不过一个时辰,只觉恍如隔世,眼前的一切都美不胜收。他喃喃赞叹:“天悬星河,光辉灿然……”忽地心头微动,仿佛有个极小的声音在心底某个地方轻声细语地道:若是那人看见此时此景,必然也是极其欣赏……
沈百翎仰首望天许久,才对寂桐道:“你违逆了欧阳少恭,已不能见容于他。可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寂桐默然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沈百翎回首看她一眼,又道:“寂桐,你救我逃出生天,便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若你有什么想法,也可告诉我,只要不违背道义,我自会尽力报答。”
寂桐闻言眼神不由得一亮,只听她语气中微带喜意地道:“当真?”
沈百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寂桐低头想了一想,猛然抬头道:“既然如此,寂桐便斗胆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我想请沈公子带我一同去南疆!”
沈百翎顿时皱眉不语。
寂桐瞥见他脸上神色,神情不由得一黯,低声道:“我并非是要去助他夺取焚寂……我只是不愿再看他错下去,如果能够劝阻他,就算尽我所能,哪怕无济于事……我再也不愿躲在遥远的地方,惴惴不安地等待……就算最后化作荒魂,我也希望那一刻他不会孤单……”说到这里,她唇边竟泛起一丝凄凉笑意。
她神情脉脉,语带凄苦,沈百翎也不禁动容,叹道:“寂桐,你……唉,你这又是何苦?”
寂桐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若是天可怜见,让他能够活下去……寂桐也愿与他一同赎罪……”
沈百翎如何能不知她这一眼的深意,摇头苦笑道,“我早该猜到你还惦念着补魂的秘法……救命之恩无可回报,本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但就算用秘法可将失去的残魂补完,你可知这其中要付出多少代价?欧阳少恭固然可以夺取千万人的魂魄,但这千万人中可有一人是心甘情愿?若有一人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他也不必渡魂到至今!”
寂桐却道:“那若是有一人……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又当如何?”
沈百翎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然道:“那人便会魂飞魄散,永不再入轮回。”
寂桐又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时双眼都迸发出明亮的光芒,只听她语气坚定地道:“沈公子,寂桐心意已决,请你带我一同去南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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