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 蔹蔓于野。
风清扬自纠葛的蓟草叶间抽出边缘破碎的衣摆,那草极硬,边缘锋利, 嗤的一声, 便将衣裾原是森青的布料又带下了一片来——眼下这布料早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了, 纵横细密的纹路被草枝风雪钩挂消磨, 渐染了旧色, 沾尽泥尘。
这是武北关外的旷野,将近入夜,便再也看不出曾经熙熙攘攘的过痕。踏过高高低低冻硬了的田梗, 两旁农田社庙掩埋在北方一落经冬的大雪之下,远处有村落模糊进渐渐拢上来的淡青色雾气里, 一点一点, 湮没成深浅错落的死灰。
暮色四合, 却只被头顶刺不穿的灰云压覆着,将这一天一地都浸作铁青。
夏之日, 冬之夜。
风清扬抬眼望天,呆立半晌,隐隐觉得灌进领口的风当真冷得紧了,微微一醒,顺手放脱了衣摆, 低眉看着自己手掌哑哑笑将起来。
他腕上用细线坠着一颗浑圆的松子, 似是害怕失落, 线上来来去去乱七八糟的打了十几个死结。那松子已然颇有些时候, 教人摩挲得润了, 夜色下果壳深褐,浮着一层温暖的浅浅油光。
便仿佛这天与地间, 唯一值得留恋的所在。
……那日的情景早在无穷无尽的苍冷恐惧里氤氲得依稀,不敢想、不敢回忆,猝然闪逝在眼前时,那人每一片垂落的衣角每一缕花白的鬓发却又纤毫分明、清晰如昨:他的手掌逐渐僵硬冰冷了,在身旁不知是向问天还是任我行惊慌失措的摇晃中滑出衣襟,指际紧紧绕着的,便是这么一段拴着松子的细棉线。
那人来如流水去如回风,干净净孑然一身,却只有这一段分文不值的松子挂坠,才真真切切的属于他自己——余下的,便是那具书生的尸体,失却了眉眼间俊极无俦的磊落洞彻,也永远都不配作封秦。
书生的长发铺陈于地,纠葛蜿蜒,满山遍野的流落开去,离离交错,纷纭成一场密不透光的绝望。
死气沉沉,血气森森。
与挂坠死死缠绞在一处的另有一把银白色的锁,非金非玉,流泽瑰丽,被叶底陆离的晨曦染就了亮色,弥天盖地的绝望里,隐隐透出一痕破碎的清明。
封秦说过,那是封楚留下的东西。
……封楚留下的。
那锁或许该是冰凉罢,然而被风清扬同样冰冷僵木的手指轻轻碰触,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泓白光轩然漫起,巨力沛然发恍如雷霆乍惊,待风清扬再睁开眼,只见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四下里雪野空濛,无边无际。
山谷内火并厮杀的仇雠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便是清秋季节里北国跌宕的苍莽群山也如同教上古神力的夸娥氏移以填海,遗下平原坦荡,全无半分起伏:这情景原本着实诡异已极,但风清扬心绪沉怆,只是痴痴呆呆的原地坐了一日,便起身向北,冒雪信步而行。
他心中兀自记得封秦临去时的一番话,虽清楚那不过是人之将死生逝不定的梦中臆像,念及封秦来历之奇,却也宁可笃信那人终有一天会再回来,从此自欺欺人——他身上的伤大多不重,过不得几日便已凝结血痂,但数日来变故迭起神智摧创,若非还存了这么一个念头,怕是早就不起了。
便这么渴塞积雪饥餐野雀,漫无目的的走到第三日上下,这才稀稀落落的见了人迹。听路上的行人说,对面再走两日的路程便是当年大临朝的国都武阳,自从北边儿来的鞑子新皇帝抢了江山,武阳城里祭天登基,即位两年,倒也将郿州以北这十来个州郡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人说话时带了几分兴亡更迭的唏嘘,言下之事风清扬却是闻所未闻,竟和他记忆里的历史掌故全然不同。那人见风清扬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便如一个讨饭的叫化也似,先已有几分不喜,又见他呆愣愣的若有所思,更是嫌恶,怒道:“我跟你这傻子耗什么劲!”啐了一口转身要走,孰知领口骤然一紧,却被眼前这叫花子提着直拎了起来。
——叫花子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淡褐色的眼明亮至极,溢满了苦苦渴盼的希冀哀告之色,分明该是欢喜无量的,欢喜的最深处却又透着凄冷而恐惧的水光,如见大光明,如遇大悲催。那人“啊”的一声,只道今日遇上了一个疯子,正觉害怕,却听风清扬颤声道:“你……你们新皇帝姓什么?国号是大楚、是不是?”心绪激动之下,便是提着那人领口的双手也不由微微颤抖。
那人“啊、啊”数声,吓得更加厉害,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这是、这是大楚朝的端平二年,眼、眼瞧就端平三年了……”
楚朝年号之事风清扬并未听封秦提起过,但这一句“大楚”听在耳中,便已然犹如纶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惧,轻声问道:“你、你们的皇帝姓封?有个、有个太子叫封秦?……他……阿秦……他可好么?”一双眼紧紧盯住那人嘴唇,心中喃喃不断的乞求着什么,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那人险些吓得屎尿齐流,道:“是、是!太子殿下好!”话音未落,领口顿松,不由自主“啪”地摔在地下,战战兢兢抬头看时,方才那疯子却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武阳是中原闻名的大城,据北关、界武水,雄踞天下,武备建构极是宏伟,两朝为都官撵去来,更是熏陶出了几分雍容尊贵的儒风,楼碟巍峨,山节藻梲,鸱尾勾斗,曹殿斜飞,往来人物辐辏,拂衣如云,车辙如缕,数不尽的繁华风流。
风清扬赶到武北关外时正是日落时分,武关沉雄,残阳如血,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这武北关乃是出入武阳的要塞,便如潼关之于长安,自古天险,最是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放眼望去,但见城垣上结着重重白幔,却不知近日有什么大事发生。
风清扬将沿途弄来的马匹牵到一边歇了,正等守门裨将的盘查放行,却听得遥遥寒角清吹,一线人马绕过天际染成血红的雪岭,放着极缓极缓的步子,一步一步,转入武北关前。
黑甲,黑旗,白幡,白纛。
风清扬身侧的一名老者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是齐王爷扶灵回来啦……”另一名儒生打扮的老者摇了摇头,也低声道:“秦太子如此人物,竟也遭了肖小暗算……老张,你家小儿子在楚王府里帮佣,都说是楚王爷……楚王爷也倒了,宫里招了十几个太医,如今怎么样了?”先一名老者呆了片刻,又是一叹,道:“太子噩耗一来便倒了,听小厮们传,都说不成了……”
……余下的话,风清扬便再没听进耳里。
只是知道,残阳如血,残阳如血,那黑甲黑旗白幡白纛也都是一片血红,一天一地鲜血淋漓,模糊了,便渐渐沉浸在蒙漫彻骨的黑暗里。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阿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