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也许会喜欢,日出时的景象,万丈霞光,让深沉的城垣,也变得明媚。但我却喜欢,黄昏时的余晖,温柔得让人心生暖意,颓废的日光,有着极致的美感。暮色洒在原野的房屋上,昭示的是一种宁静。诸神降临时,或许,也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我站在府前的大门外,看着太阳的余晖,照射着房檐的黒木,明明是快要入秋的季节,却看不到一丝玄鸟的踪影。余晖遍洒,花落谁家,这便是世人常道的,无可奈何。我拥有着特权,却无法掌控人心。我对淼渺的笃定,只是在自欺欺人,潇洒肆意,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只是不愿承认,我的内心有所牵绊。
领地的人们在日落后,很少会在大街上走动,空荡的大街,只余我一人漫游。天空只剩下一丝余晖,夜色降临,整座城池像是被一片黑纱笼罩,模糊且神秘。灰白的石砖砌成了一道拱形的轮廓,这一条隧道很长,比外面还要黑沉一些。大地在此刻静默,沉寂的是今夜的笙笛。
火光在城下浮动,我曾听闻,每一位女子都是一朵花,而每一位男子,是一座城,佳人嫣然笑处,花开,城倾。一朵花只为一座城而绽放,一座城只为一朵花而倾倒。我也开始理解,我的族人,为何有着结发的信仰。从前我只是单纯喜欢黑发散肩的模样,而如今,的确是心生向往。
影卫向我呈上兄长给我的信笺时,我正在小楼里品茶。信笺上写的内容,我也能够猜测,只是从前,不愿相信罢了。我问影卫说:“兄长是否有交代你,其他的事情?”
影卫恭顺地低下头,说:“王说希望长乐候能回宋都一趟。”我想,兄长无疑是在给予着我,一个机会,但过多的挽留,也只会是于事无补。但我还是,前往宋都。
我回到宋都时,看到淼渺慵懒地靠在一棵树下,我说:“淼渺,对酒赏花,并不符合你的性情。”
淼渺冲我一笑,说:“哦,是么?垚皓,你是否还想说,火红的裙衫,也并不适合我?”
我点头,说:“淼渺,你在这一年间到了晋国?你终是在他的面前起舞,你可曾想过,你只是一个影子。”
淼渺说:“影子有影子的好处,我并不会在意这些。”淼渺问:“垚皓,你可会后悔,你当日没有与我结发同好?”
微风吹动了树梢,日光穿过叶片在我与淼渺的身上投下点点斑驳。我说:“若我当初那样做,你会答应么?”
淼渺抚了抚她衣裙的下摆,说:“我从不相信宋人的信仰,自然不会与你相约。”
我与淼渺相识的那一日,我便已知道我无法驯服她的心,因此我对她,并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从来只有我舍弃的事物,并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为了安抚我的内心,我把一切安排得过于美好。一面对她冷淡疏离,一面沉醉幻想,连兄长也看出了,这其中的端倪。这一切,本就是矛盾到了极致。
我来到了兄长的宫殿,兄长静静地端坐在榻上,显然是等待着我的到来。兄长说:“阿皓,宋国是我们的领地,晋王也奈何不了我们什么,若你愿意,你今夜便可以与淼渺远离这里。”
我说:“这件事情,还不需兄长担忧。”
晋王无痕与淼渺的婚事已经昭告了天下,晋王的后宫并没有姬妾,使这一场大婚,变得隆重起来。宋国是晋国的盟国,晋王与淼渺的大婚会在宋都举行。兄长是真心疼爱我的,他为了我,不惜开罪晋王,若晋王真的是钟情于淼渺,宋国只会重复楚国的命运。但这一切,并不需要。
兄长问:“阿皓,你有何打算?孤曾经对你说过,你只有伸出手来,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浓雾会因为日光而散去,梦总会有转醒的时候。醒得太早,会慨叹美梦的短暂,醒得太迟,未免会耽搁时光。美好的幻想,只是泡沫,经不起真实的碰触。我对兄长说:“我自是要准备,送予淼渺的礼物。”
兄长抬眼看着我的神色,问:“阿皓,你要送予她的,是何物?”
我笑了笑,说:“那自然是一份珍贵的物品。”
兄长的话是对的,我只是不愿与人争斗,认为我终会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在从前,父王曾把他所有的公子聚集到大殿上,父王的手上拿着一支纯金的箭羽。父王说,只要我们中有人能背出《书经》,那一支箭羽便会属于他。
我在心里是喜欢着那一支箭羽的,父王说的《书经》我在前几日也有读过,但我并没有从坐塌上站起。我以为在殿上的公子定也读过《书经》,这样的情形,并不需我来出头。但出乎我意料地,大殿上一片沉静,没有人回答父王的问题。
眼看着父王即将把箭羽收回,我的一位弟弟颤微微地站了起来。父王看着他,问:“吾儿,你是否能背出《书经》?”
我的弟弟摇了摇头,他的声音有一种掩盖不住的渴望,他说:“我并不会背诵《书经》,但我想得到父王手中的箭羽。”
我想,父王定会勃然大怒,这样的要求,未免会显得过分。但父王只是笑了笑,命他上前把箭羽赐予了他。他是一位不受宠的公子,也许,他也没想过,父王会答应他的请求。我如今也能忆起,他高兴的摸样。
既然我得不到箭羽,我便认定,它是不属于我的。只是,每当我看到弟弟把玩着箭羽时,我的心中都会出现一种不自然的纠葛。我知道,这叫做悔恨,我只是当做,自己并不知晓。
我以为,我一直都是顺从着命运,但其实,并不然。有些事情注定是没有结局,但有些事情,是我们将结局毁灭。从前的物件细小,引不起我太多的牵挂,而这一次,我知道了自己的愚蠢。
淼渺高高地站在石阶上,火红的裙衫耀眼到了极致,她的头发端端正正地盘在头上,我并没有细数,缀满在她鬓上的珍珠。晋王无痕站在她的身旁,伉俪情深,说的也许是这一种情形。前来祝贺的宾客使殿前变得热闹,但我仍能看到,嫩绿色树叶上沾着的露水。
或许这一刻是寂静的,又或许这一刻仍喧闹无比。我捧着半尺黑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淼渺的神情是笑着的,露出皓齿,而我的神情,也是笑着的。我听到兄长的声音,他喊着,阿皓。
我把那半尺黑发交到淼渺的手上,仍笑着对她说:“淼渺,这是我送予你的礼物。”
淼渺把它交到她身后的侍女的手上,她对我说:“垚皓,多谢。”
我在今日晨曦时,对着铜镜,一刀把黑发割断,丝丝坠落的黑发,如被拨动的琴弦。我从前没有勇气踏出半步,至少从今日始,淼渺会知道我对她的真情。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我悔恨的了。
大婚过后,淼渺随晋王回到晋国。听闻晋王对她,极尽宠爱,仿佛一如当年的伊宜与青鸾。但淼渺一直,没有为晋王诞下子嗣。我与淼渺在那以后仍有几次匆忙的见面,闲庭落花,掩一室伤悲。我与淼渺已不是从前的我们,相视一笑,就此别过。有着的,只是淡然。
有一次,兄长曾问我说:“阿皓,多年来你未有改变,你何时才会把你的黑发蓄长?”
我只是吹了吹我手中的瓷杯,我说:“割断的黑发再也不会变长。”
兄长大怒,说:“胡闹,你以为孤不知你每月都会修剪你的头发。”兄长见我仍是抿嘴笑着,说:“孤也奈何不了你什么,这一切便由你去吧。”
世上的人大多情痴,并不缺少我一人。自那日我把头发割断,我便没有想象,它长长的那一日。世上的事情并不能回头,覆水难收,我的短发,便当它是一个年少无知的纪念。
我改变了我的习惯,我开始喜欢长久地,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看着人群聚集,看着人群散去。或是看着透过木窗的日光,从东边移到西边。
最为悲惨之事,便是一无所有,但若存有记忆,我便可以认为,淼渺一路与我相伴。我曾听闻,有一位用情至深的男子对他倾慕的女子日夜思念,由此出现幻影,不慎坠入湖中。我想,他实为愚蠢,但是我在他人眼里,便是一位为情痴傻的男子。
时光流逝,枯萎的藤蔓也会长出枝芽,冰冷的土地也能开出花来,铜环凝绿,满山都是玄鸟的鸣叫。求而不得,将它舍弃是最好的办法。我想,晋王无痕定是知晓了这个道理,才会褪去他一身的戾气。我也是这般,才会拥有这十多年来的,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