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羽翼未满
韶灵端着一杯银耳羹,徐徐走来,弯腰将描金瓷盅,青釉汤匙,端端正正摆放在年轻男子的面前。
他挑了挑眉看她,随即垂眸,一口一口姿态优雅地品尝。
男子墨发垂泄,披着藕紫色外袍,可见白领里衣,周身透着一股子慵懒气息。
韶灵站在一侧,脑海里却满是昨夜红衣男孩的情境,突然听到七爷淡淡说道:“昨儿个外面的猫闹得实在凶——”
她回过神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打趣:“主上,要不我去把那吵人的野猫好打一顿,它定不敢扰人好眠?”
一刻死寂安然。
他沉默不言,只是唇畔的笑意不曾泯灭,那双迷人魅惑的眼,死死盯着她的灿烂笑靥,良久,唇边才溢出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又隐藏着笑。“好啊。”
七爷这么一看,像是要洞穿她所有心思,陡然间有些心虚,韶灵急忙避开视线,笑而不语,殷勤给他斟茶。
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一副气定神闲的懒散狂狷,在女子中,她向来是大胆放肆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因四年过去了,她依旧忘不了他倚在门边看她在墙上刻画的眼神……那种识破她笑声之中苍凉和骄傲的犀利,那种藏匿在骨子深处的尖锐,实际跟冰冷的刀刃没任何两样。
她的羽翼还未丰满,决不能再轻易树敌,让人轻易拔掉她身上所有羽毛,再度坠入鲜血淋漓的噩梦。
七爷兴许是她人生的贵人,但说不准,他也能轻易毁掉她。
韶灵从未看透他到底在她身上打着何等算盘……哪怕他金银无数,挥金如土,为何愿意在她身上一掷千金?他为她重金请来的那些师傅,个个都是技艺厉害,有些名气的。
七爷从韶灵的手边接过这一盏茶,眼底幽深,若有所思,几年时光在他们身上都有了不小的改变,她从九岁孩童长成纤柔少女,他从翩翩少年长成风发男儿,唯独他俊美无匹的容颜依旧,但那种习惯于驾驭权力所特有的气度已经取代了他少年时的淡漠清冷。
她常常觉得七爷不只是一个贵族少爷这么简单。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冷峭眼神,执掌生死的无畏,总是一瞬间就把她推到千里之外去。
“每个师傅都说你是个求学若渴的好徒弟,看来爷的银两没白花。”七爷懒洋洋的语调,混杂在清冷秋风中,今日的他,格外意兴阑珊。
求学若渴。
她受不起。
韶灵眼神机敏,朝他一笑,长睫之后的星星点点的笑意,透着谦逊有礼,温然文雅。“七爷的照拂,我感激不尽。”
“学这么多门功课,不累吗?”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裙上,一袭碧绿对襟长裙,裙摆绣着团团粉色蔷薇,姿容俏丽明艳,正在最好的豆蔻年华,无处不透露出刺眼的青春和风华。
她是善于抓住机遇的女子,给她一线生机,她苟且偷生,他年前年后给她找了许多名师傅,抚琴作画,下棋骑马……让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
前年她的院子总传来折磨人的琴音,魔音穿耳,就连老马也跟他耳边抱怨,说让她学什么都好就不能让她学琴,这简直是要人性命,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歇息,比杀猪声音还难听……但如今,她居然将坊间向来推崇的前朝琴师朱子启的巅峰之作《化魂》的调子都熟记于心,上回演奏了一曲,流畅的很,听得教琴师傅都连连点头,自此往后,老马也不再说她的琴声好比烹猪了。
想到此处,七爷唇畔的笑意更重,她的耐心,简直到了人神共愤,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地步。
“我想多学点东西,日后有一技傍身,总会有用的。”韶灵说的云淡风轻,唯独“有用”两字,有一种很难察觉的黯然,她突地敛去眼底惆怅,朝他甜甜一笑。“等我成为有用之人,必会报答主上。”
茶杯碰了桌子,他冷淡一笑,审视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一流。”
他依旧不愿袒露心中计划,城府何其之深!一整年她吃掉的人参药丸不计其数,更别提栽培她就像是将金银源源不断地丢入一个无止境的漩涡,他又会如何盘算赚出本钱?!又该如何算计收到回报的利钱?!
韶灵的心绪翻涌,唇畔笑花依旧不曾崩落,她并非懵懂痴傻。她想成为有用之人,而七爷则是想她成为对他有用之人吧。
各怀鬼胎。
“女子无才便是德,爷逼着你日夜学习,你就没有半句怨言?”他这么问,像是不过随口一提,漫不经心。
“我爹说,女子跟男子,都是一样的。男人能学的,女人就不见得学不会,学不好。”她明眸亮齿,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贝齿,偶尔也会显露娇憨少女的姿态。
她不得不承认,就算在宫家,她亦不曾得到这么多的机会,习得如此繁杂的技艺。父亲虽然贵为太傅,却并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除了教她识字外,她在府里上蹿下跳,捉鱼摸虾,女红的作品糟糕的让父亲哭笑不得。
这一番在世人眼中容不下的谬论,她居然说得平静之极,仿佛那才是真理。男尊女卑,男权世道,根深蒂固。
有趣。他勾动了唇角,却不见任何一丝讥讽和嘲弄,莞尔之余,视线落到遥不可及的远处,她不经意望过去,只觉他的俊脸冷的宛若水中月色。
七爷身边好些护卫,她曾想着练就一身武艺,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敌——长睫清颤,她淡淡地笑。若不是七爷阻扰……
“你不是学武的料。”七爷直截了当地说,不带半点隐晦,他清楚她复仇的念头从未熄灭。他冷眼睇着她为他斟茶的素手,终日练琴,她的手上疤痕无数。骑马挥鞭,她的指尖粗糙坚硬。
又是这种感觉。
韶灵收在袖口的五指暗暗蜷缩,她脸上有笑,笑容却不达眼底。任由他高高在上,睥睨她人性中的卑微,鲁莽,偏执,仿佛无心无欲的天神俯看凡间一颗被任意践踏的野草。
他太平静,太从容,哪怕看穿了被仇恨腐蚀成千疮百孔的心肠,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告诫她。
她苦苦地笑,语音轻柔:“我没再想了,主上。”通往复仇的,并非只有杀人一条路。
俊美男子没再看她,眼底的疏离弥漫成海,让她有种自己撒了弥天大谎的错觉。
见状,她坏坏一笑,璀璨眼底又有了年少顽皮的感觉,“早晨我又在池塘里捉了十几尾虾,主上想吃油炸虾吗?”
这两年半,自从有了她的服侍,院子里几乎被洗劫一空,湖上的一对白鹅,一眨眼功夫成了芦笋枸杞鲜鹅汤,湖中的十来条鲫鱼,小火慢炖成了鲜美鱼汤,就连在水草中嬉戏的虾子,也被串上竹签炙烤成油炸大虾……她犯下的滔天罪恶,罄竹难书。
她当然不知他院子里的一景一物,哪怕是这对白鹅,水中的鲫鱼白虾,都是有由来的,价钱倒是其次,只是他低估了她的耐心和谄媚,老马已经往池塘中倾倒过多少回鱼虾了……她依旧假痴不癫,乐此不疲。
“这两年你把爷池子里的鱼虾都捞光了。”他寥寥一笑,她虽然出落成鲜丽少女,却总叫人记起她九岁的模样,仿佛……她是刻意为之。他的语调一转,眸光突地冷淡下来。“你也不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她佯装听不出他言辞中的数落和不屑,春水美眸含笑,不俗容貌更令人心中微跳。有时候,她静静坐着,静静望着铜镜中的人儿,她也不知时光到底会将她打磨成何等的模样……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好陌生。
但她似乎成功说服了他,他生性多疑谨慎,像是丛林中的狐狸。他越是不显山露水,她心中的防备就越深。
她要所有人都相信,她叫韶灵,商家女,福薄命浅,其他的,不露哪怕一丝痕迹。
抛弃原本的自己,她才能活。
她决不能让自己毫无学识,目光短浅,愚昧无知地活着。
她迟早有一日要面对那些人。
她希望以一副全新的面孔,一颗强大的心,去迎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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