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七爷护短
夏夜。
夏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唱,她听得满心困倦,三月跟五月趴在桌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抵不过浓浓困意。
她越过长桌,在盛夏的午后,在阜城的街巷中行走,因为炎炎夏日,如今巷子上的人并不太多,韶灵走走停停,却来到了护城河边。
几天前,她还坐在风兰息的身旁,回忆大漠气象。
望着河边的高大柳树,她神情释然,爬上柳树树干,手中握着几颗碎石头,朝着周遭柳树一扔,夏蝉停了半响。
她惬意地闭上眼,偶尔凉风阵阵,穿过她的身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然醒来。
睁开眼一看,已经到了黄昏时候。
不远处,一对男女不紧不慢地走着,男子玉华风姿,白袍高雅,女子粉衫妩媚,花容月色。
正是风兰息跟季茵茵。
“侯爷――”季茵茵韶华如花,美貌可人,可她却娇颜不展,愁思蹙眉,柔声唤了一句。“自从搬去别院,就更难见着侯爷的人了。”
“我不是来见你了吗?”风兰息站在黄昏中,笑着回应,温和而俊逸。
“我母亲做了错事,连累了侯府,侯爷虽然不说,我却于心不安。”季茵茵的眉头皱着,说的哀恸难过。
“此事跟你无关。”风兰息从容地说,眼底的颜色依旧很淡。
“我觉得这几个月来,侯爷的心思不在我的身上……侯爷的心里是有了别人吗?老夫人提起的婚期,也迟迟没有下文,该是侯爷不想提。”季茵茵螓首半垂着,仿佛这一番话要从一个大家闺秀的口中说出来,已经是万般艰辛。
韶灵又懒懒地合上了眸子,如今不如晌午那么热了,温暖的风,吹乱她鬓角的青丝。
“你怎么会胡思乱想?我们是自小就定下的婚约。”风兰息笑言。
季茵茵看他展开笑脸,才放下心,脸上却依旧满是愁绪。“以前是这样,只是自从韶大夫来了,侯爷常常去见她,难道是我多心了?我知道,韶大夫跟我不一样,是女中豪杰――”
“你自然是多心了。你,比她善良。”风兰息说着这一番话,眼底思绪复杂。
好一个比她善良。
韶灵的睫毛轻颤,唇畔拂过一抹讥笑。
几个月下来,季茵茵如此狭隘善妒,当然已经察觉,既然如此,她就再在这堆即将点燃的火中添一根柴。
“侯爷,你是不是把很多女人都带过到这个地方来?那个晚上,我们不也在这儿说了很多话?”
双脚夹着树干,她倒着身子挂在柳树树干上,青丝垂下,随着清风幽幽舞动,宛若随风飞舞的柳丝。
季茵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倒挂身影一吓,花容失色,尖叫着扑到风兰息的怀中。
韶灵笑靥如花,眸子亮的如火,她的轻佻话,自然令风兰息面露不快。
她水波不兴地打量着季茵茵小鸟依人的模样,无声冷笑:“我还以为,这是我跟侯爷聊秘密的地方呢。”
季茵茵眼底的恨意刹那迸发,如烈火般燃烧着。
盯看着这一具倒挂的倩影,眼底几分伤痛,思绪复杂,风兰息的字字发凉。“我从未见过她这样自私,嗜酒,轻浮,冷漠的女人。”
这一句话,说的韶灵背脊一阵阵发凉,仿佛那个夜晚,他充满笑容的眼,满是柔情的脸,他朝着她伸出去的手,全都是她的虚想。仿佛那个夜晚,坐在护城河边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
“宫小姐,你看,我帮你试探好了,你往后不必再担心。”韶灵非但不生气,反而朗声大笑,唯独她那双墨色眼瞳内,诸般情绪,错杂一起,无人看得懂。
她从柳树上跃下,随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扔进河中,恰好打中月影,月华碎裂,涟漪阵阵。
风兰息望着她的身影,依旧一脸淡定从容,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他走了许久,身旁的季茵茵说了哪些话,他言不由衷地敷衍,方才谁也不曾察觉柳树上有人,那人儿突然之间倒挂下身子,青丝垂泄,宛若藤蔓般抓住了他的心。
那张脸,比夏日的太阳还要耀眼,无论他走多久,做多久,翻看多少本书,静默多少日,依旧无法从脑海中移开。
韶灵途径灵药堂,不经意望一眼,只见三月跟五月坐在台阶上,一看她回来,五月已然扑到她怀中。
“小姐,你没事吧,急死我了――”五月紧紧地抱着她,双眼有泪。
“出了什么事?”韶灵问着,有些讶异。
“有人来把灵药堂封了,把我们赶出来,说往后都不会开了。我们一直没敢走,在这儿等小姐回来。”三月说的很清楚。
“他们是什么人?”韶灵眉头一皱,冷眼看着灵药堂门上的大大封字。
“他们只说自己的主子姓洛。”三月认真地说:“说小姐要是不服,就去找他们的主子。”
五月一脸担忧,轻声问道。“小姐,那些人很野蛮,你真要去吗?”
韶灵淡淡一笑:“我不去的话,他还会找上门来的。”
三月忙着拉起衣袖,身子虽然干瘦,但力气不小。“我陪小姐去吧,他们要是耍狠逗凶,我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韶灵摇头,面色冷然:“你还想进一回大牢?凡事别冲动行事。”
她不过用了平日里一半的功夫,就赶回洛府,洛神跟慕容烨正在花园的长廊下对弈,紫藤茂密层叠,几乎将整个长廊顶都遮挡了,坐在下面,很是阴凉。
他在暗中使坏,居然还气定神闲地下棋?!
“洛神,你给我个交代!”
她几步就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将他们的棋局一手摸乱,胸口暗暗起伏,她学了这么多东西,唯独最用心的就是医术,做了这么多事,最在意的就是经营了自己的灵药堂,耗费无数心血,才让灵药堂有些名气。洛神竟然封了她的地盘,她岂能不动怒?
“原来不只是没规矩,还这么刁蛮泼辣。”洛神望着桌上和地上散乱的黑子白子,眸光泛滥一派清冷,冷眼讽刺。
为何洛神总是想方设法要针对她一个人?!
慕容烨看她面色不对,眼底盛着灼灼火光,黑眸一沉,一把就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用的力道不小,勒的她腰微微的疼,他眼底闪过一片戾气阴鹜。“你冷静些。”
“你要是堂堂男儿,何必跟我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阴招!我们一决胜负,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她哪里听得进去,他们两人是好友,指不定是不是联手要将她的灵药堂毁掉!
慕容烨眼底的戾气渐消,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反扭着她的两只胳膊。她余怒未消,肩膀轻轻颤抖,但总算安分下来,慕容烨这才谨慎地松开手放开韶灵,她却得了个空,咬牙又要冲上去,洛神冷冷淡淡地看着,站在一旁,似乎笃定有慕容烨在,她注定无法碰到他的衣角。
她看着洛神这一副傲慢模样,更是气得全身血液倒流,慕容烨将她扳过身子来,双臂紧紧禁锢着她。她转身看见慕容烨,想着他定也知情,不愿被困在他的怀中,对他又踢又踹。双眼却是瞪着洛神,一脸怒气腾腾。
“你凭什么让人封了我的灵药堂!”
“因为你利用洛家在商场上的名声,用在解决你自己的私人恩怨上。”洛神冷冷地笑,见她短暂沉默,更是说的毫不留情。“我说错了吗?怎么不反驳?平日里不是嘴巴很伶俐?”
韶灵冷哼一声,眼底清冽如风。“灵药堂的地契在我手里,你今天封,我明天就能开。就算去了官府,也是我赢。”
洛神眉头不皱,从容地说。“你今天开,我明天就再让人封。”
言下之意,就是从今往后,要跟她对着干了?!韶灵冷着脸,眉眼之间坚定如火,要真跟洛家对立,她也不会低头屈服。
“你灵药堂的名声在外,我洛家的名誉同样是金招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洛神转过身去,抬手折下一朵紫藤花,语气如冰。“你以为商场上的事,这么简单?你头脑是不笨,可也不见得都能懂。”
韶灵眉目生笑,透露一丝不屑:“谁想学?你以为每个人都觉得当商人了不起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神突地丢下手中的紫藤花,沉下脸来,转向另一个男人。“慕容烨,你不是说她是商人之女吗?”
韶灵蓦地血色尽失。
她是被激的糊涂了,才会脱口而出。她跟七爷说过,她是商家女,若是高家大户看不起商人也就罢了,她如何会自贬?!
慕容烨的黑眸中,思绪复杂而隐晦,他只是紧紧抱着她,冷淡地说。“她知道错了,大不了反省三天,再让她回灵药堂去。”
洛神连连冷笑:“你还要袒护她到什么时候?如今她可不是在云门闯祸,而是在洛家。”
韶灵沉下心来,怒气在眉眼之内渐渐消亡,她抬头望着将自己困住的这个俊美男人,他的低沉嗓音,从夜色中传来,很冷静,同样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从不知晓商场的厉害。”
慕容烨居然没有跟洛神狼狈为奸,而是为她说话解围?
袒护。
她怔住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洛神说话常常针锋相对,刻薄冷淡,但不见得就没一分道理。
在外人的眼里,慕容烨常常袒护她吗?
这个字眼……未免太亲昵。
她的心里,汇入点点滴滴的暖意,她身子一动,继而望向洛神,他沉默了更久。
“在灵药堂的门口贴张布告,就说掌柜生了疾病,十天之后再开门。”这是洛神最后的让步。
韶灵依旧不快:“你直接说我染上重病,不治身亡好了!”
洛神对着身边的下人吩咐,没看她一眼:“也可以。就按她说的去写,免得日后麻烦。”
她气的不轻。
洛神一挥蓝色袍袖,愤而离去:“这十天之内,等我肃清阜城的传闻,再找你算账,你最好别离开你的院子,当然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慕容烨见洛神离开,才松了双臂,韶灵垂下眼,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望着满地散乱的棋子,正如她的心绪一般,根本理不清楚。
“七爷,我还是去住旅店吧,我不能再留在洛府了。”
她不曾再回头去看慕容烨的表情,疾步匆匆走出了长廊,软靴踩踏在凋落的紫藤花上,她的心有一丝抽痛。
“爷也没料到你居然会动这个心思,他最恨有人利用洛家的名声,在商场以假乱真。”慕容烨却跟她并肩走着,一手拉住她,只是此话一出,也已经晚了。
她找的那个玉料商人,的确跟洛家毫无关系,她只是用了一个计谋,让展绫罗被贪心所害。但那些传闻,就算如今没多少人还记得,也会多多少少传到洛神的耳朵。
韶灵郁郁地望着前方夜色,他握着她的手,她眼波一闪,觉得这般姿态太过亲密,抽了下手,没有抽脱,他反倒握得更紧。
“七爷,你放手吧,我不会再去冲撞他了。”她没什么精神地说。
慕容烨挑了挑俊眉,却还是不曾松手,笑道。“方才怎么这么大脾气?就像是红了眼的牛犊子。”
韶灵却只是跟他一道在夜色中行走,无声地摇了摇头,心中百转千回,一刻间竟然不知要对他心生防备。
“洛神对付你,比爷有法子。”慕容烨低声笑道,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一句调侃,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我这回是没想周全……”韶灵的嗓音里有些低落。
她是修理了展绫罗一回,不过的确让人对洛家产生误解,她是没办法回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
她在洛神面前,是理亏的。
“七爷还不回去?”他们将阜城的街巷几乎都走了大半,慕容烨却还是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朝他弯唇一笑,笑容却有些清淡,并无往日温度。“我没事,只想把事情都理一遍。阜城很安全,况且我还随身带着刀。”
“你这么凶,谁敢调戏你?”慕容烨似真似假地说,眼底愈发浮动妖娆笑意。
韶灵听了,沉郁的脸上总算有了一抹生气,不怒反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极怒之下,竟然是这副样子。
“还会不好意思,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慕容烨定定望向她面颊旁的一丝羞赧,眼底无声转柔,虽然依旧是取笑口吻,却温暖不少。
韶灵微微怔住,为何此刻听着七爷跟她说话的语气……她也觉得不太对劲?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人,才能自如地用这般宠溺的口吻,丝毫不觉勉强?
她心中一动,有什么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她来不及抓住,静默不语地站在他的身旁。
他嘴角噙着丝笑,静静看着韶灵,良久,才冷声道。
“你到底瞒着爷多少事?”
“七爷何出此言?”韶灵心口一缩,猛地抬眼逼向他。
“你根本不是商人的女儿。”慕容烨说的不温不火,一句道破。
她已经露出破绽,他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韶灵噙着一抹惨淡的笑意,满心酸涩,低声问。“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是什么人的女儿,对七爷有这么重要吗?”
“不重要。”他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会韶灵眼底的隐忍和悒郁,他随即笑道,越笑越轻狂。“一点也不重要。”
她微微咬唇,说服自己松了手,方才盛怒的时候指尖冷如冰,被慕容烨握了这么久,居然都热出了汗。
韶灵的心头窜动诸多莫名情绪,她缓缓转过身,朝着另一条街巷走去,却只听得身后的那个男人,冷淡地问。
“爷提防过你吗?”
她的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慕容烨就站在路口,一个昏暗的灯笼泛着光,照亮他几分。他虽然笑着,可眉眼之间却带着一抹悒郁。
就算是明知她手握利器,他也不曾防她!她的身份,她的出处……他更是从来不放在心上,而她如履薄冰,生怕任何人知晓她是谁!哪怕是慕容烨,也不是例外!
只是因为……若是一个阴谋,她不想再死一次。
“七爷,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她寥寥一笑,言尽于此。
她只能对他说这么多。
她何尝不想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倾诉心中所想的人!何尝不想不用句句斟酌,再三思量!但她甚至不敢断定风兰息是她能一心依靠的人,而慕容烨――又怎么会让她卸下所有心防?!
慕容烨看着她,一刹那,脸色极冷。
韶灵却不再惧怕,也不再动容,转身离开,没有一分踌躇。
她说服自己不再回头,直到快走完这一条路,才回身去看,果然,早就没了慕容烨的影子。韶灵不觉意外,他是如此骄傲的男人,如何会愿意目送她这么久?她暗暗松了口气,肩膀无声垮下,方觉自在。
一抹紫光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当她回过神来,慕容烨已然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底再无一分笑意,阴鹜而冷凝。
“你不善良……”他覆上了她的肩膀,幽然吐出这一句,眼底的阴沉渐渐消退,喉口溢出连声低笑。他望着那双清冽如刃的眼瞳,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笑道。“岂不是跟爷很相配?”
韶灵避开他的视线,素来他说话没个正经,她不以为然,也从不多心多想。
只是这一瞬,他的眼底似乎比起往日,更炽热,更坦然,像是剥除了很多东西,根本没有太多的距离和提防。“你在洛府休息几日,权当反省,洛神不会再跟你较真。”
她被慕容烨紧握的指尖,微乎其微地一动,她在慕容烨身边多年,他虽从不苛责她,却也从未令她心生感动。
可是,他在洛神面前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撒野,又在她最混乱的时刻陪她走了十来条街的时候,甚至还要在劝自己回洛府不让她流落在外,她却被撼动了。
她怎么能……被这样的男人撼动?!
她应该继续铁石心肠,假痴不癫。
如今的时辰,整个阜城都陷入沉睡,夜色很浓。
韶灵淡淡一笑,眼底再无任何情绪。“回去就回去,还省掉我一笔住店的银两。”
“有时候看你挺精明一个人,有时候却不见得。”慕容烨低低的笑,唇角高扬。
“什么不见得?”韶灵仰头看他。
慕容烨走在前头,眼底诡谲高深的笑,调笑的字眼落在她的耳畔:“有时候……爷真相信,你的脑子是小时候发病烧糊涂了。”
韶灵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恨不能给他一个白眼,慕容烨却像是心有灵犀,陡然间转身,她急忙伸手拨了拨额头的碎发。
慕容烨扬声大笑,笑声落在她的耳畔,振聋发聩。
在洛府的头几天,她当真过了安闲日子,这两个多月不曾松懈,平心静气看看院子的风景,闲暇时候翻翻医书。
桌上的几盆文竹,生的郁郁葱葱,她依靠在软榻上,心中怡然自得,盯着那满眼绿意,暗自弯唇一笑。
“小姐――”洛家的仆人走到她的屋外叩门,禀明:“门外有侯府派来的下人,说请小姐去侯府看病。”
韶灵不曾起身,问了句。“谁病了?”
门外声音传来:“那位下人说是侯爷。”
她短暂沉默过后,才镇定自若地开了口。“就说我身子还未痊愈,不便见客,更不便看诊,让他去请别的大夫。”
仆人应声离开。
夜灯初上。
阜城的繁华,渐渐偃旗息鼓,街巷中来回走动的人,也少去许多。风兰息独自伫立在护城河边,如今只需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娇丽女子倒挂在柳树上的身影,那双明媚的眼,与生俱来的灵气逼人,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刺入他的胸膛。
淡漠的脸上,终究生出万般情绪,负手而立,遥遥望着水中的弯月。他无法自欺,他从未如此想念一个女子。
灵药堂的门外张贴着告示,说她生了病,他派人去洛府连着问了三天,都是一样的回答。
她身为医者,自然能够自医,这么多天不曾见着她,难道真是生了很重的病?!
她――就像是一个不停转的陀螺,不会累,不会病,永远光彩夺目,永远张扬骄傲。这是他的以为,但说穿了,她也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
她穿的再明艳,也无法遮挡她背影的寂寥和落寞,脸上总是有笑,似乎每个人都无法令她悲伤难过。
她说过她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放在心里的人,这一句话,却深深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从未如此矛盾。
他以为,无论遇到任何人,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
他唇畔的笑意,突地生出晦涩。那一日,宫琉璃吓坏了扑到他的怀中,他的目光却一直送着韶灵的背影。
风兰息轻轻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一开始分明厌恶她,而如今,他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言一语,都生动地在他心头翻转了无数遍,无数次!
原来有这样的女子,可以将男人的心,撩拨到这般不受自控的程度。
他忍耐着不去看她,却无法不去想她。
宫琉璃回到他的身边,已经一年有余,而韶灵的出现,才两个来月。
他犯了一种罪,兴许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罪,罪名叫做――喜新厌旧。
……
韶灵眸光一闪,将门打开来,仆人的手掌依旧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纸袋,说道。“这是侯爷派人送来的。”
她瞥了一眼,接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纸袋往长台上一放。
长台上堆满了清一色的纸袋,她素指轻点,这已经是送来的第十一包。有时候,一天会送来几包。
里面全是她最爱吃的梅干子。
他莫不是内疚又能是什么?!
他在护城河岸当着季茵茵轻贱她的话,她如何会这么快就忘,他以此示好,她就要再去笑脸迎人吗?!
今日约好了带三月五月前去一品鲜吃茶,她稍稍收拾了,便径自出门去。
还未走到酒家楼下,五月已经雀跃地朝着她挥手,三月依旧面色生冷,身上穿着韶灵给他买的灰色长衫,显得老成而冷肃。他打量着楼下来往的锦衣华服的人们,眼底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往往饭都吃不上,哪里能有幸来过阜城最大的酒家?
“上楼去吧,不热吗?”韶灵笑道,眉目和善。瞥视一眼身旁的少年,知晓他定为贫贱出身而自卑,她沉声道:“三月,挺起胸膛。”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挤出一丝笑,随即跟着韶灵走入酒家。
刚走上楼,韶灵便要走向临窗的老位置,却发觉桌旁早有人,她眸光一灭,冷若冰霜。
风兰息白衣生风,玉冠束发,他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稳稳当当坐着,仿佛看到她,也在意料之中。
“真巧。”
韶灵却并不开口,领着三月五月预走到对面去。
“是小姐认得的人吗?真好看。”五月的双目放光,阜城意气风发的贵少爷不少,但如此清明朗月,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却也并不多见。
“我们要并一桌吗?可以省不少银子。”三月则不为所动,看那个贵公子风雅潇洒,打起自己的主意。
“吃饭这点银两,我们还是付得起的。”韶灵此言一出,三月自然噤声。
风兰息静静望向她,嘴角一抹惨淡的笑。她一袭湛蓝裙子,明艳高洁,身子纤细玲珑,光是走到楼上,就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你的病……好了吗?”
身后这一道温和的嗓音,令韶灵停下脚步,她侧脸看他,扬起红唇边的笑容。跟洛神的纠葛,她不愿解释。“没生什么大不了的病,多谢侯爷关心。”
风兰息依旧一脸从容,淡定自若,目光扫过韶灵身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我这桌只有一个人,你们过来坐吧,我已经将菜点了。”
三月一脸精明:“好啊,小姐,不用我们花银子……不吃白不吃。”
五月也仰着小脸,等待韶灵发话。
“如今是酒家最忙的时候,你们重新再点,也要花半个时辰。”风兰息不再跟往日一般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说的很是真切。
三月五月再度将眼光对准韶灵,不知谁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韶灵蹙眉一扫,三月笑的有些尴尬:“我早上没吃……”
“坐。”韶灵眼神一暗,唇边吐出一个字。三月跟五月立马占了位子,眼巴巴看着小二将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来。
“你想不想喝点酒?”风兰息笑着看她,低声问道,不同寻常地有耐性。“只是你大病初愈,一品鲜出了新鲜的葡萄酒,用果子酿造,并不伤身。”
韶灵却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她眼底的平淡,甚至再无笑容痕迹,风兰息看了一眼,心中却不无挣扎。
他不是最讨厌喝酒的女人吗?
她终于笑了笑,淡淡地说。“既然要喝,就喝兰花香。”
那是一品鲜最有名的酒,酒性很烈。
就像她的性子吧。
风兰息在她的脸上,见到往日熟悉的倔强倨傲,她素来用自己的方法生活,而不是任何一个温柔闺秀的翻版。
韶灵垂下眸子,神色自如地看着三月五月狼吞虎咽的模样,轻声说。“侯爷不必再送梅子过来。我不会再收。”
风兰息的眼神复杂,眼底的落寞更重。
韶灵的目光迎着他,字字清晰。“侯爷也不必再请我喝酒。我不会再来。”
风兰息的笑意苍白,一言不发。
韶灵动了筷子,一盘叫花鸡已经被两个孩子分的差不多了,但三月颇为懂事,留着两个鸡腿,在他们的眼里,鸡腿就是最好的东西。
她笑了笑,却并不责怪,风兰息捕捉着她脸上那一抹笑,心中更是刺痛。
酒上了桌,她自然而然地斟了一杯,两个孩子吃得很饱,三月已然看得清楚桌上气氛古怪,就领着五月先下了楼去等候。
韶灵正要举杯,风兰息却伸手按住他的酒杯,她拧着眉头,以为他又要拦她说教,面色不太好看。
他却莞尔,眸光璀璨。“要喝酒也行,吃些肉菜,别空腹。原来大夫也并不懂得善待自己的身子……”
韶灵定定地看着他,很快移开视线,只是一饮而尽,继而低头倒酒,并不说话。
风兰息从她手边取过酒壶,往自己面前的空杯倒着酒,她听着酒液流动的声响,心中微动。
每次想到她的时候,他都会吩咐身边仆人去买一包梅子,送到洛府。让人送了多少回了,他并不清楚。
“你很像一个人……说来也好笑,其实时隔多年,我已经想不起她的容貌,却偏偏又忘不了她。”他凝神望她,一杯酒下肚,心中百转千回,居然对她坦诚心迹,低声呢喃,愈发沉郁。“而她,却越来越不像我心里的那个人。”
“侯爷以前说过,从未见过我这般自私,嗜酒,轻浮,冷漠的女人,跟我相像的那人,如何值得侯爷记挂这么多年?”她的唇畔生笑,晶莹面庞愈发惊艳绝美,心中却愈发落寞。自斟自饮,烈酒落入喉咙,却宛若清水。
“在护城河边,我本不该说那句。”他的眼底满是伤痛和自责,但当下宫琉璃在场,他唯有这么做。
“没什么该不该的,当着面说,也好过背后指点。”韶灵不经意抬起眼来,却看到风兰息眼底一抹痛惜。
他们见面的时候,他眼底的厌恶,她至今记得。他用的字眼,尚且不是最刻薄难听的。
“是我认错了,你们根本不像,没有半点相像。”他蹙眉,玉树温润般的男人,终究还是有了不快的情绪,一手按住她紧握的酒杯,看惯了她的轻狂姿态,他觉得心痛。
为何他面对宫琉璃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痛?
明明他跟琉璃年关就要成亲,宫琉璃知书达理,懂事得体,为何却又被这般不守礼教束缚的女子所吸引?
“为何把这些话对我说?”韶灵的心中透着冰寒,嗓音清冷无绪。
“藏在心里久了,很想有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风兰息凝视着手中的美酒,怔了怔,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韶灵锁着眉头看他,他双眼幽明晦暗,仿若无边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
“侯爷心里头的话,的确不该跟任何人说,你的娇妻若知道,又该哭闹了吧。”她轻哼一声,娇颜不露半分动容。
风兰息吞下一抹苦涩,他的心已经铸下大错,如今再反悔,也早已来不及。
“你不想听我说这些?”他低低地问,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我也很想有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谈心。”韶灵发怔,笑意竟然有些苦涩。
风兰息不敢置信地望向那双美眸,两人四目相接,看她笑了,他也渐渐笑了。一抹若有若无的默契,仿佛不知何时起,就在两人心头牵系。她眸子内的一点光,几乎暖化了他一整颗心。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轻声说。“遇见了侯爷,我以为……往后可以不喝酒了。”
他陷入沉思,白色衣袍中的手指轻动,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只是待他抬头看她时,韶灵早已离去。
他向来平静的心,一瞬间被掏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