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何勇,不知道他这该是算有志者事竟成,还是算傻人有傻福。他年轻力壮,有一身勇悍蛮力,可是就凭这个,要在这重文轻武,内安已久的赵国找到出头的机会,希望真的是非常渺茫。
他离开何家村后,四处飘泊闯荡,一直只能打短工来维持温饱,却因想着何秀姐在家期盼,始终不肯放弃,不肯停步。然后,偶然一次翻越山野时,忽然听到前方有马嘶虎啸,似是有人遇险。他是个实诚人,不可能见死不救,脑袋一热,拎着手里的棍子就过去了。
那猛虎身带箭伤,狂性大发,何勇手中不过一根粗棍,却奋力拼死抵挡。若是旁边那个兴奋地射伤老虎,又笨到马失前蹄,跌落受伤,只能瘫倒在一边干瞪眼的莽汉是个普通人,他肯定和那位老哥一起作伴赶赴黄泉了。
然而,他的运气真是不错。那位居然是出来狩猎的江陵都督高诚。这位都督让随从的护队都散开到丛林之中,去驱赶惊吓野兽,自己则放马撒了欢的追了一头逃出来的麋子跑,然后正巧遇见了这头金黄大虎。在他来看那老虎就是那虎皮大椅和虎骨酒,兴奋开弓的时候,根本就忘记了先看看自家的侍卫还在不在身边。
若不是何勇,等那些侍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只能等着给他们的大人收尸了。都督大人飞脚将那些倒霉侍卫踹飞之外,也收了何勇入江陵都督府,任了他做府内一个中级侍卫长,又重赏了他金银布匹,房屋田地。
何勇心急如焚,任职没几天,就求请了两个月的假,说要回乡娶妻完婚。高诚概然应允,又另外厚赠不少金银。
然而,一个月还不到,何勇却孤身黯然而归。旁人问及婚姻之事,他只是摇头,无一语做答。见他如此,也有人借机替他这个都督府红人说媒搓和,只是他却一直心灰意冷的样子,不肯多谈婚姻之事。因此,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消息拿到手中一对,风劲节就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同何秀姐一说,果然那何勇就是她要找之人。何秀姐当即又喜又悲,差点又晕过去。
喜的是终于找到了心上之人,悲的人是如此离谱的传言,而心上人竟然误会于她。可情郎终是重情之人,纵然误以为她失贞于人,却还是不肯在外说她的恶语,也不肯娶亲……
何秀姐哪里还坐得住,只恨不得立时就奔江陵府而去。风劲节也很想早点把这女子去和她的情人送做堆,因为卢东篱的身体已经好转到他认为可以将他带去寻找苏婉贞的地步了,自然不想再耽搁。三个人收拾一下,立刻启程。
风劲节带了何秀姐找丈夫,那可是比卢东篱气派多了,三辆大马车,何秀姐母子一辆,卢东篱一辆,另外一辆,装的则是全套的厨房设备,滋补食品药材。风劲节一路上就在后面这两辆马车上来回打转,一刻不闲,继续为卢东篱的调养身体。
每次药粥熬好,他们便停车在路旁,让卢东篱安安稳稳地将它喝下去,消化片刻,再启程。这样走走停停,速度就快不了。过了十余日,一行人才终于到了江陵府。
何秀姐迫不及待要去都督府找人,却让风劲节给拦住了。既然这女子阴差阳错救了卢东篱的性命,他总要替她好好长远打算了,将她安排稳妥,才能安心。
“他只当是你负心背盟嫁人而去,又有何家村那么多人作证。你这般去找他,就算是做小伏低,说破了嘴,他最多也就是表面上信了。以后旁人只要多一句闲话,他就难免留一个心病。再说,你们分别这么久,你与薛先生之间自是坦荡清白,但是也要防着世人悠悠之口。他若心中暗藏疑忌,便是如今肯善待于你,终究也是后患无穷。”
风劲节几世为人,自然不会如那些不知人事的小儿女般,以为可以将全部身家赌在爱情的坚定赤诚上。何秀姐虽是一心想见心上人,可也知道女人家的名声有多么重要,被风劲节这么一提醒,当下心便慌了。
风劲节却是胸有成竹,只先细细追问了一番何秀姐当年与何勇相恋的那些细节旧事。何秀姐红着脸,期期艾艾地答,不知道他问这些是什么打算。
风劲节问了老半天,才终于拍手一笑:“行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你放宽心等着,咱们先找处地方住下来再说。”
他安顿了何秀姐和卢东篱,便独自去了江陵府最大的一处酒楼,找着了酒楼的大老板,闲闲说出几句当年留下的暗语。然后,便请这位在江陵府拥有多处酒楼,茶馆的大财主,去寻了本城几处酒楼茶馆最受欢迎的评弹说书之人,借了个由头,大家一起吃了一桌酒。
酒桌上,风劲节便当做奇闻异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出一段贞烈女泣血忍辱万里觅夫郎的传奇故事来。
原也不知是何城何郡何地,有一个何家村,村中一双儿女,自幼订亲,只因男子父母双亡,家业凋零,女方父母便欲悔毁。可是那女儿忠贞不悔,誓不肯二嫁。在月下相约那男子,双双拜了天地,自成夫妻,约以终身。
男儿悄然离村,原想创一番事业,回头再接佳人,不想,女子竟是一夕怀孕,惊慌无措,苦苦掩饰。家人又于此时,一力迫其背盟再嫁,换取彩礼。女子于父兄棍棒下辗转逃离,幸得仗义的行商出手相救,方能逃得性命。
自此,区区弱女,千里辗转,寻觅夫郎。其间或是痛断肝肠,或是日夕落泪,或是日夜兼程,或是飘泊无依,种种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止这一个弱女子,苦苦寻夫的决心。
而女子美貌,也曾有人说亲,有人觊觎,女子誓死守贞,几次三番,宁死不辱,不但守住了贞操,反而令得旁人生怜生敬,纷纷出手相助其寻夫之举。
而后,女子于寻觅之间,早产一个男婴,弱女含泪抚孤,血泪寻夫,寸寸挣扎,苦苦煎熬……
不两日,江陵一城,四处都有说书人拍案称奇,讲述这一场精彩纷呈,感人泪下的绝好故事了。
何秀姐坐立不安,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的故事现在是被宣扬得满城皆知,但是这故事已经被那位曲先生改得似是而非。
她与何勇明明是私订终身,现在成了早有婚约,只是父母嫌贫爱富。如此一来,这惹人非议的私情淫奔就成了坚贞守信的美谈。
而其后,关于她在寻觅过程中,所历的艰辛,所受的屈辱,还有几次三番的凛然拒绝其他或有钱,或有才的男子的追求事件,那更是编得玄乎其玄,听得她双眼发直。
然而,曲先生却又似乎有他的道理。
你和何勇之间,只有一夕之盟,却无半纸婚书保障,如果想要你下半辈子有最好的保护,就不能仅仅寄望于两人的情爱。让你自己有声望,被尊敬,得到民众的喜爱,让他也跟着得到光彩和地位,这比任何情爱都牢固坚强。
你不必担心,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是否另有阴谋。因为你所寻找的丈夫只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值得别人贪图。也没有人会费力去你那小小的,偏僻而遥远的家乡寻找真相,因为人们要听的,不过是一个充满曲折,但一定是大团圆结局的,合乎天理人情的故事。
她听得迷茫,呐呐地想要分辩:“阿勇对我很好,他……”
“我没有说他对你不好,对你不真心,我只是在教你更好地保护自己,更好地守住你将会得到的幸福。”
那人微笑着,眼神里那洞彻一切的力量,让她失去了对抗的意愿。但是她仍旧迟疑着。她可以如此去欺骗她的良人吗?她应该如此去欺骗她的良人吗?
风劲节知她心结所在,笑道:“你不用说谎骗他。谎是那么好圆的么,你是个忠厚的人,那种事你做不来。这些日子,你的经历,你的苦难,你照原本的真相告诉他就可以,那些说书人越传越玄,不过是他们为了争抢生意,胡乱添加情节而已,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真要去说那些说书人讲的全是真的,那才是麻烦。实言相告本就最好,只是,今日我交待你的这些话,你却是千千万万不可透露一字。记住,如果你想要夫妻恩爱,一世无忧,就永远不要一时猪油蒙心,去玩什么坦白相告的游戏。”
她只是傻傻的点头。她只是一个简单的村女,她只是爱着那个人。只要她可以坚持不骗他就可,至于最近这些发生在她身边的,太过复杂的事情,她不懂。她笨嘴拙舌,本也就说不清楚,本也就不会费心去对那人解说。
刻意散布了这些传奇故事后,曲先生又命她四下打听何勇的下落,但就是不到江陵都督府附近去。只是叫她到处漫无目的地问,时时当街悲泣,负着孩子从早走到晚,有时孩子饿极哭了,她手忙脚乱的轻拍照料,样子诚然堪怜堪惜。
而何勇终于无意中听到了茶馆中的说书,震惊莫名,惊怒难当,抓着说书先生当街就问。
然后,某天,何勇又无意中听人说起,一个很象何秀姐的人,正在街头到处找人,当下欢喜如狂,激动得撒丫子就往那处街道跑。
然而,他却总是那么没有运气,总是一次次错过。每次他闻讯赶到某处时,她总是刚刚离开,只留下他,听路人解说她是如何悲伤无助,如何凄凉地一个人抱着孩子,在热闹的街头哀哭不绝。
几天下来,何勇才终于打听到他们的确切地址,拼了命赶来。远远看见院门之时,却见门口停了三辆马车,仆妇们正搬运行李。而那个他思念已久的人,背了孩子,正要登上马车。
“阿秀!”
他激动恐慌,生怕她又离他而去,无处追寻,几步奔过来,跌倒了两回,才终于扑到何秀姐的身前。
何秀姐也扑向他,二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风劲节扶着卢东篱,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心下得意,只觉得非常圆满。
此时此刻,风劲节还不知道,为了这一幕,他们将要支付的代价,会是如此高昂。
然而,就是在以后,他也还是没有因此后过悔。有些事情,就算是麻烦,就算明知是代价高昂,你也还是终究不能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