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江陵都督府是张灯结彩,喜乐喧天。今天,这偌大的府邸中,更是宴饮不绝,笙歌不断。门前贺客流水一般,府门前半条街给堵得水泄不通,一个江陵城,九成的热闹红火,都聚集在了这里。
其实,这江陵都督的职位,不过是能总管江陵一城的军兵而已,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官。赵国素来重文轻武,国内又从来没有战事,一个受着文职的知府知州统管调派的地方武职官员,能有多大能量。
只不过,这一位江陵都督的来历略有不同。在没有到江陵任职之前,他不过是别人一个牵马执弓的奴才扈从,但这个“别人”,是当今的皇上。
当年瑞王仍然龙潜藩邸时,高诚是他身边一个甚是贴心的奴才。虽然不曾参予王府什么机密,但是因为他办事勤快,为人机灵,贴身服侍认真,也颇受主子喜爱。等到主子当了皇帝,他们这些奴才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他这个江陵都督权位虽然不高,可毕竟也算有相当的品级地位,更何况他又曾是天子身边近人,有着通天的门路,所以他这个都督在江陵一地的面子,倒是比知府知州还要大上三分。
适时正有位一袭青衫的中年文士,自街前悠然而过。远远看着半条街密密麻麻,停了不少车马礼箱,不觉略有惊奇,随意向路边行人打听道:“这府里的大人是不是在办喜事啊?”
“不是都督大人办喜事,是府里头一个侍卫长找到了失散了很久的妻子,大人要给他们重办盛大的婚礼。”
这文士不觉一怔:“府里区区一个侍卫长夫妻团圆,竟然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这位先生,您定然是从外地来的,刚刚到我们这江陵城吧?现在我们这江陵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这烈女千里寻夫的佳话呢!”路人哈哈笑得几声。
文士微微欠身,礼数极是周全:“哦,这佳话在下确是不知了。不知可否请请阁下指教。”
那路人摇头笑道:“那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我还有事忙呢,你可以去找别人问问,或者更简单的,直接去哪个茶馆酒楼,点那说书弹唱的来这一段就行了。”
路人急匆匆径自离开,而文士则微微一笑:“这倒真是趣事了。现在正是晚饭的时辰,我们先找处酒楼吃点东西,歇歇脚再说吧。”
身旁有人低低应得一声:“是!”
夜色徐徐降临,都督府前那长长的送礼队伍也终于渐渐散尽了。已经耐心地在外等了一阵子的青衫文士,终于有机会走到门前,笑道:“烦请两位给都督大人通传一声,京中旧友来访。”
守门的士卒眼睛高吊,根本不正眼瞧人:“都督大人可不是什么人随便能见的。”
文士心下暗自摇头。自己总记得高诚以前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一时竟忘了,当年替王爷驯马喂鹰,擦弓磨剑的少年,现下已经是位大人了。
身后有人低低哼了一声:“先生,我替你教训这没大没小的奴才。”
文士一笑摇头,招了身边那两三个侍从,绕开正门,转过街角,走到落了锁的角门去了。这高门大阀里里外外的规矩从来都不变,可他却没有拿着名刺带着金锭子一起递过去,好请人通融一下的意思。
这是他对现在那正在高门大阀内宽坐之人的体贴。
“原是我忘形了,倒也怪不得他们。我在角门外等着,你悄悄进去,告诉他我来了。”
身边侍从低应一声,略施一礼,便纵身没入高墙之后。
文士径自袖了手,在角门处悠然抬头望月,想着白天在酒楼听到的那段精彩唱词。
这几天,从风劲节口中流传出的弱女负子寻夫的故事,已经有了一个无比完满的结局:
因为许多人被那女子感动,纷纷出手助其寻夫,并传扬她的故事,那已身为都督府侍卫长的夫君何勇,终于听说了事情原委,感慨激动,不可自抑,一路寻寻觅觅,一刻不停得找到了失散的妻与子,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团圆而回。
都督高大人,亦为之感动,出手为夫妻二人补办了盛大的喜宴。光宴会就连开了三天,满城官商仕绅,俱都纷纷备礼来拜。好一派热闹繁华。
这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皇天不负有心人。孤女稚子寻千里,守得云开见月明……
文士想想整件事,只觉甚为有趣。这传奇故事之中,其实破绽颇多,更是刻意渲染女子苦难之深,守贞之烈,内容也略略有些过了。不过,似这等,妻有情,夫有义,以贞烈信义为本的故事,与世道人心相合,和朝廷倡导相偕。本来不过是一对小人物的离合悲欢,真真假假都无伤大雅,借机多多宣扬,也是应该的。
这高诚倒是还和一前一样的机灵。借这个由头来个大操大办,一边借着人家的美谈,提高自己的声望,一边……那些贺礼,大概十之八九是送不到那对小夫妻手里,想必这位也能发笔不小的财了。
他这里正自好笑,身边角门已是大开,身为江陵武官之首的高诚,一身匆忙套上的便服,一手还扶着未曾戴正的帽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见着他,立时大礼拜倒,一个头磕下去:
“陆先生!”
这位青衫文士,竟是陆泽微。
见他如此,陆泽微急忙伸手一拦,托住了他:“高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向我一个布衣白身行此大礼。”
高诚满头都是汗:“小人便是再如何升官发财,也不敢忘本。当年在王府,我们这些下人,见了先生,哪个行的不是奴才的礼。先生如今是布衣,却也是布衣卿相,小人若是怠慢了先生,皇上知道,第一个就饶我不得。”
昔年,陆泽微曾是当今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也是第一知友。人人都道瑞王登基之后,陆泽微必获重用。又谁料,他会推辞了一切封赏,只一袭青衣,担风袖月,闲闲游走天下。
虽是如此,可谁也不敢真拿他当白身百姓来看。有关他的传闻五花八门,流传的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他是赵王的暗行御史,替赵王行走天下,侦查百官。
有人说,他暗中掌着当年瑞王府里最精锐的密探隐军,身上还带着赵王的密旨。他所过之处,可以轻易调派官府,也可以对朝廷命官,肆意生杀予夺。
还有人说,赵王派出宫中最出色的大内高手,专门保护这位旧日好友。
纷纷扬扬,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传说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陆泽微似乎一心只是寄情山水,见识各地风情。逍遥自在,只在这赵国游玩。
这一天,他正好经过江陵府,本来是无心在此停留的。偏偏无意中看到都督府门的热闹情形,于是记起了,这位都督大人好象是以前在王府时的熟人。看这样大操大办的奢华,又听到那样一段有趣的评弹传奇,真是越发觉得有些好奇起来。于是临时决定来这里探探故人,本心上,也不过是给这次的传奇热闹凑点儿趣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高诚听他淡淡然提起何勇与何秀姐,哪里还不知其心意。为着这段故事,这几天找理由上门,就为看那两个传奇主角一眼的客人,多得都数不清了。只是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陆泽微的身份重要。
“我已给何勇拔了个小院子安置一家。这几天办喜事,他那里十分热闹,先生若要去瞧,我这就带路。”
陆泽微一笑点头:“即是机缘巧合,遇上这桩趣事,那我索性就去贺一贺吧。下次回京,也好当做奇闻与皇上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