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凛说的轻描淡写,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刚才那一大通话里,其实最关键还是最后那一句。
容相的身体离不得风劲节的,难道你们打算为了捉住方轻尘解恨,便连容相的身子都不管了吗?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燕凛对容谦的感情,瞎子才看不出来。若是能为燕国取得绝大利益,作为燕国的臣子,咬牙坚持要求他偶尔牺牲容谦一次还可以。但现在燕凛言语之间,只是扣着要捉拿方轻尘,不过是大家想要泄愤报复而已,并无实际好处。那谁又还好意思,叫着喊着逼燕凛做有可能损及容谦的事呢?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来,但心中还是尚有不甘。
还是封长清第一个将心态调整过来:“陛下说得是。自古远交而近攻。与其对方轻尘出手,我们倒不如盛情隆重地接待他,卖个大大的人情给楚国。秦楚现在表面上称兄道弟,可也不过和我们燕秦之间一样,暗地里龃龉难消。若是我们能借方轻尘的契机,与楚国建起不错的邦交,将来两国协作,制衡秦国,却是有大大的好处。”
燕凛微微点头:“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结一个仇敌要好。只是方轻尘既是悄然而来,事情又牵涉到了容相,朕倒也不便擅自作主,要先问问容相的意思再说。”
众人一看燕凛的态度基本已定,封长清也完全支持,也就不再多争,俱都点头称是。
适时那被派去清华宫打探的太监回来复命,跪在地上,恭声道:“容相和风公子请了客人在侧殿饮宴,并不要任何宫人服侍,殿门也是关着的。奴才遵照圣命,不敢靠近窥探,只隔着殿门数步站着,听着殿内一阵阵笑声,甚是欢快。奴才也问了守在殿外等待招唤的宫人,都说自殿门关上后,不过一柱香的时分,殿内就时时传来笑语,想是极轻松快活的。”
燕凛沉声问:“你可听清了,是何人在笑?”
“容相,风公子和那位客人的声音都夹杂在一起,常常是三人都在笑,问了旁边的宫人,也都说容相笑的次数甚多,颇为愉快。”
燕凛微微一笑,轻轻挥挥手,令太监退了下去,只觉胸中一片柔和,每一分肌肉每一点心神都一点点松驰轻松下来。
终是没有做错,这一次,他终究没有再负容相的信任。
其实,不论太监的回报是什么,他都已决定守诺到底,就算臣子们的意见再坚决,也要力保方轻尘无恙。
然而,听到太监的传话,到底还是心中一片快慰。
他真的做对了,那个人是容相真正的朋友,那个人,能够让容相笑……能够让那个很多时候,过于内敛,过于含蓄的容相,轻松自在畅然地大笑,笑声甚至可以响亮得让殿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是什么人,能让容相如此愉快,他都愿衷心感谢,真心相待。
燕凛相信,既然容相是燕国的容相,是他燕凛的容相,那么,一个容相如此相重的朋友,就不可能去做任何不利于燕国的事,有容相在,便已有了香火情份,他日燕国有难,也未必不能得此人援手。
他不是为了自己私人的感情,而坚持罔顾国家的利益。他只是比过去,有了更广阔的胸襟,看得也更长远,所以懂得怎样才是正确的决定,懂得什么才是既不负心,又不负国。
打发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气地将紧赶慢赶赶过来,然后被他一道停止调查的旨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史靖园扔给封长清去慢慢应付,燕凛稳步向清华宫行来,心中既有释然,也有欢喜。叹息之间,又是感慨。
如果以前,他能有这样的心胸见识,如果以前,他不是过于浅薄猜忌,如果以前,与容谦相关的一切,他都可以如此坦然,如此信任,从好地方面去思考,去面对……那该有多好。
自然,如果燕凛知道他们三个正都在笑些什么,那欣然快慰,衷心感谢之情,不知道会一下子打个几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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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宫中,风劲节笑容满面地说:“第三就是他不知道怎么给小孩取名字,所以烦恼不已。”
“给小孩取名?”方轻尘听得莫名其妙。
“燕凛让他为自己加冠,冠礼上是要给燕凛取字的。”风劲节指着容谦嘲笑道:“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举重若轻地办了,却为这种小事发愁?”
方轻尘瞠目结舌:“小容,我只听说过,谈恋爱的人会智商飞降到零,可从没听说教个小孩会把自己教成傻子?”
容谦也不气恼:“若是旁人的事,我自然也就看得轻淡,便可从容应对。他却是我至亲至近之人,是我一手抚育教导出来的孩子。师徒父子,情分非比寻常。我心中待他与旁人不同,又有什么稀奇。你们两个,几世都不曾生儿育女,自然不太了解这份情怀,但这种事,总也该见过吧?多少英雄人杰,抱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一样笑得象个傻瓜,为着给心爱的孩子取一个名字,翻遍了古今书籍,也难以决断呢。燕凛想要我给他一个名字,一个让他可以铭记一生,永为纪念的名字。我以前也不曾有过孩子,也从没有被如此郑重托附过,现在有些患得患失,难以取舍,有什么奇怪?”
方轻尘摸着下巴,悠悠然地想,什么师徒父子?什么心爱的孩子,你就蒙你自个去吧!
风劲节讪笑着道:“基本上,这个燕国传奇人物整天就为这种无聊事,愁白了头发,多少好词好字,他都看不上眼,我好心好意出主意,他也瞧不上……”
容谦摇头道:“你说凛字有寒冷之意,建议取字景寒,固然好听,却终是失了帝王气象,所以我说不妥……”
方轻尘一笑道:“好了好了,小容,你现在是当局者迷,心里太过看重燕凛,所以什么好字句,你都觉得不够完美,取决不下。还是我这个旁观者,帮着出主意好了,燕凛,燕凛……”
他在容谦满含希望的目光中思索了一阵,伸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凛字,煞有介事地道:“凛者,二禀也……”
风劲节忍着笑道:“二饼,我还一条呢?你这是准备拆字算命么?”
看样子叫燕二禀是不可能了,方轻尘皱了眉,摇头晃脑:“凛可通懔,为敬畏之意,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懔乎其不可留也,若取此威严,不可轻犯之意,总该有皇家气象了吧?”
容谦听他说得甚是认真,自是欣然点头,看他的眼神越发期待了。
方轻尘点点头,断然一拍桌子,高高兴兴地说:“决定了,就叫燕威风!”
风劲节一阵闷笑,脸涨得通红。容谦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怎么,觉得不好听了?”方轻尘蹙眉苦思:“要好听的话,那我给你找个好词吧……”
他双眼望着上方,慢吞吞地道:“燕昭云?燕阳天?嗯,你别扔东西啊……燕云那个十六州……喂喂,斯文一点,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燕云十八骑……嗯,燕南飞……”
风劲节哈哈大笑:“小容,我帮你出主意,你还看不上,现在你该知道,我和这狐狸相比,多有诚意,多善良了吧?”
容谦给气得一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要不是身体不好,这个经常被大家嘲笑做好脾气圣人的家伙,能生生跳起来掐死方轻尘,此刻伸手指着方轻尘,气道:“你,你个臭狐狸,你……”
方轻尘笑咪咪地问他:“我怎么样?”
容谦本来怒火万丈,看方轻尘这等轻松样子,风劲节又在旁边看好戏,气恼了一阵,到底也有些掌不住,低低笑起来,笑声渐渐响亮,渐渐飞扬。
方轻尘笑道:“看,取名字其实也是一件很有趣,很轻松,乐在其中的事,也许心意一到,妙手偶得,就是最好,没必要过于介怀。”
风劲节也在旁笑说:“小容,实在想不出来,随便拿本书,翻开一页,选第一个字,再翻一页,再选一字,好不好听,意思顺不顺,看你家小孩的运气好了。”
容谦只是又好气又无奈地望着二人,一边笑,一边摇头。
道理人人会说,不是自己放在心中,时时在意的人,自然可以一个比一个洒脱,一个比一个看得开。
轻尘也罢,劲节也好,说穿了也就只看得到人家的笑话,自己干出来的事,还不是一个比一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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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气地将紧赶慢赶赶过来,然后被他一道停止调查的旨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史靖园扔给封长清去慢慢应付,燕凛径自稳步向清华宫行来。
原本燕凛估计着,容谦和风劲节即和方轻尘相聚甚欢,想来这时还在闭门喝酒聊天,他本来也不打算去打扰,不过就想在那殿门外,静静地站一站,听一听,容相那朗然的笑声,感受一下,容相的快意便好。
然而,才一进清华宫的大门,就见到偌大园林中,容谦正独自负手迎风而立,立时吓了一大跳:“容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