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的那个女孩子脸转过来一些,在日光照射下,脸白得几乎透明,路岩循一见可知有不足之症。
那女孩子也看到了她,目光一触,又好奇又焦怯,忙由丫头扶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假山后。一树桃花轻轻摇曳,跌落了几片花瓣。
竹内叔侄以为是寻常小丫头到没有在意。路岩循却想,听闻沈家有位常年患病的小姐,莫不就是她了?
内院,沈太太斜靠在床上,听着洋座钟嘀哒嘀哒的走针声音,一声一声沉重地敲击在心上,时间真漫长!长得让她觉得自己沉在里头起不来了。欲哭无泪,人到伤心处大抵如此。
只听一声花炮响,出殡的时辰到了,沈太太心上一紧,真要永诀了,此生再也见不到,顿时心痛如绞。
她按捺住胸口此起彼伏的痛,问春生:“你赵叔临终之时可留什么话了?”说话却连声音都是哑的。
跟着赵冬去的几人零零散散地将怎么个情形跟春生说了,当下太太问,春生便也哽咽着道:“听同去的人说,赵管家病重之时,反反复复念叨,说他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大小姐。他说当年是他没有看好大小姐,所以才——”
春生抹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沈太太一闭眼,哎地一声长叹:“赵冬啊赵冬,你又是何苦?”
沈老爷和他的姨太太出事那天早上,大小姐沈奕安因为吵着要爸爸被沈太太呵斥,一个人坐在石阶下哭,赵冬见了不免要问一声。大小姐说,好几日不见爹爹了,听说爹爹回家来,她要见爹爹却怕妈妈不高兴。
赵冬心想孩子毕竟小,想见父亲也是正常,便道:老爷已经回家了,在双燕楼呢,你去找吧,你妈妈那里我去说,她不会不高兴的。
大小姐一听便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地去找爸爸了,却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沈太太没料到赵冬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至死都不能释怀。
当下真是又痛又悔,连连摇头叹道:“赵冬,是我沈家对你不起,是我对你不起,我们沈家欠你的,我欠你的……”她连连敲打着坚硬的木头床沿,痛彻心扉却又无力回天。
春生劝道:“太太,千万保重。”
沈太太急忙下床来道:“我得去送送他,我得去送他最后一程啊。”
“太太,这不合规矩啊!”春生忙阻拦道。
“规矩?”沈太太冷笑,“我就是太顾着规矩了,才到如今——”
到如今天人永隔,要说
的话要做的事都成了泡影。她忽地摇头苦笑:“我这沈太太值几个钱那,值几个钱!我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既然活着时不能说不能想,如今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沈太太默默念叨,他死了一切都还有什么意思,罢了,罢了,不送也罢,不送也罢啊。
她摇摇头,复又向床沿上坐下了。
“太太……”春生去扶她,她摆摆手,春生见她双颊凹陷的厉害,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心中不免酸楚,想要说些宽慰的话一时却也无从说起。只得将她双腿搬至床上,脱了鞋袜,给她盖上被子,“太太,好生休息休息。”
忽地,李妈妈慌慌张张地疾步进来,见沈太太已经躺下了,便拉过春生来小声道:“大小姐不晓得去哪里了,找不见人。”
“怎么?”沈太太还没有睡着,忽地坐起身来,“怎么会不见了,你们都找过了。”她忙忙地下床穿鞋。
李妈妈哭丧着脸道:“刚小丫头回来说小姐想到花园去散散步,就陪着去了,走了一会儿小姐说累了,就在廊下坐着歇息。小丫头怕她冷着就回来娶衣裳,转回去就不见了人,吓得直哭,又不敢来回太太,只来找我。我到花园里找了个遍也没见人。”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府里下人们大多去帮忙赵冬的丧事,没剩下几个人。大家把阖府几乎走遍了也没见着大小姐。
“阿安啊!”沈太太心里是一阵阵发寒。
春生道:“太太,小姐不在家里头,会不会出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沈太太,府里头办丧事,人多嘴杂,阿安会不会?她不敢想下去,抬起头看晦暗无边的天,双手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求老天爷保佑我的阿安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求求老天爷,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只有我的安姐儿了,老天爷啊!”
她几乎要跪下磕头,春生连忙扶住道:“太太别急,叫大家出去找找。小姐身子不好也走不快路,一定还在附近的。”
沈太太如梦初醒,忙令道:“那还不快去找啊!”
众人出了府,匆匆忙忙地四下里搜寻。赵冬送丧的队伍刚过,路上都是洒落的冥钱。沈太太见了不免又勾起伤心事,不知不觉便顺着往前走,却见那马路当中有个人伏在地上哭叫着:“爹爹,爹爹。”
沈太太疾步往前奔了几步,一瞧,果然是自己的女儿。
“阿安啊,你怎么跑出来了。”
沈奕安哭成了个泪人似的,指着前头朝母
亲叫道:“妈妈,爹爹走了,我要爹爹。”
沈太太痛苦地摇摇头,悲从中来:“那不是你爹爹,是你赵叔。”
“赵叔?”沈奕安呆愣了好半天,才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道,“爹爹死了,连赵叔也死了么?”
沈太太一听,积压在心中的一股悲痛再也抑制不住,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是的,阿安啊,如今连你赵叔也走了,妈妈就只剩下你了,妈只有你了,阿安,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啊……你今后千万要好好的,妈妈可不能连你也失去了,阿安,阿安啊……”
春生等人也追赶而来,见母女两个跪地抱头痛哭的模样,无不恻然,连忙扶起二人,搀回府里去了。
给沈奕安洗漱干净,扶上床休息,沈太太还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犹自擦着眼泪。
“太太,别担心,小姐没事的,只是哭累了。”春生倒了杯水来递给沈太太。
沈太太接过,兀自想着什么,只是呆呆地捧着茶杯。春生待要走开,她却忽然开口道:“春生,以往,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春生不知为何会有此问,也不及回答,沈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你明早儿拿上我的拜帖去把路岩先生请来吧。”
春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沈太太又近乎喃喃自语地道:“人家如今开诊所,单单下帖子恐怕不行。你叫乔大爷跟你一起去,请他务必来给我们大小姐瞧瞧病。”
春生这才明白过来,喜出望外地答应着去准备拜帖了。
沈太太摸着女儿的睡颜,心里默默念叨:“阿安,如今这世上你就是妈妈唯一的念想,只要能医好你的病,妈妈什么都愿意做。”
第二日春生拿着拜帖去请乔之椿一同前往路岩循的诊所。乔之椿一听来意,也兴奋地道:“太太真是想通了!”
春生只是笑笑,人总是被逼到墙角无路可走了才会不那么固执已见了吧。赵冬一走,连带着沈家的主心骨也抽走了,她也觉得自身前路渺茫起来不禁担忧。
路岩循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医者,以往在乔之椿那边也听闻一些沈大小姐的病情,当下去请他,只要有病患不论贵贱他都是欣然前往的。
沈太太因为岫萤为他所救,对他的医术也颇为憧憬。领着路岩循去看了沈奕安,一见果然是那日在花园看见的女孩子,惊鸿一瞥,不过这女孩子已然不记得他了,只懒懒地说了一句:“总归是好不了的,换什么大夫还不都一样,多此一举。”便翻身往里躺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