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四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宫门口。
两两告别后,各自回了自己宫中。
玉漆宫里的宫女太监急得不行,皇上未时要召见公主问话,若是再晚些,只怕玉漆宫的人都要遭殃。众人拉了公主要去梳洗打扮,以候皇上。
明德哪里着急这回事儿,着人去太医院找了医女来给阿罗治伤。
她屏退一众宫女太监,扒拉下阿罗裙下的裤子,看着那肿胀的小腿和周围充血发紫的皮肤,心疼得不行:
“对不起阿罗……明明我只叫人弄了张网去将你吊在树上,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难道救你下来时……十七没接住你?”
阿罗原本还笑着安慰她,听了这话才发觉不对劲,“将我吊在树上?”她疑惑:“不是挖了个大坑叫我跳吗?”
明德几近抓耳挠腮地困惑:“不曾啊……怎么会有个大坑?”
阿罗深知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明德和她向来深居宫中,宫里能够布下这样的局的嫔妃娘娘大多也是迟暮之年,怎会想起来陷害她和明德?何况她和明德哪里值得别人废这样大的劲儿去杀?
百害无一利的事,哪有那么多人胡乱动手?
这样一来,便只有一个答案——
这一切都是给太子准备的。
东宫未时
十七低头小步踏进书房,单膝跪地,两手拱和道,“万翠山有人埋伏,但他们并未真正动手。属下怀疑公主身边的侍女受伤源自他们布下的陷阱。”
太子将手里的朱笔狠狠一掷,“现下已经丝毫不掩饰了吗!”
十七想起阿罗说的话,“属下认为,此事并非施太师谋划。”
“施光誉其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刺杀太子谋权篡位这种事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端坐高位的男人将手肘随意搁置在把手处,手指关节轻轻按着太阳穴,挑眉而笑:“你如今倒有了些长进……不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无知死士了。”
十七垂眸,不曾接话。
从前在刘尚府里做死士时,曾见得施光誉几面,不过会些个糊弄人的把戏,贪得无厌得很。他也算是深知其品性。
“既……如此,你便去查查是谁动的手。”
“是。”
十七低头,蹙眉,安静退出书房。他尚有一事不明,为何他们人来了却不动手?并且任由他救下阿罗,依然稳如泰山,毫无动手的意思。
既然是冲着太子来的,又为何不在他和阿罗一起离开时,当机立断杀了太子呢?
直到天黑透了,李泽镇还在书房里批奏折,十七依然没想通。他觉得……公主身边的那个侍女会给他答案。
于是,他再一次探访了玉漆宫。
正逢明德面圣归宫,只见公主径直去了宫女住的院落,推门而入,那温香软塌上赫然便是受了腿上的阿罗——
裙下的裤子皆已褪去,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腿,一只小腿上似是刚上了药,紫青一片。
十七面无表情地跳上阿罗闺房房檐,轻轻拿开一片青瓦,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他忽觉闷热,合上青瓦,抬头静静地望向明亮的圆月,面上忽生一片绯红。
但他还是不想走。
直到房里二女谈起他想听的事。
明德:“你是说今日之事尚有蹊跷?”
阿罗点头:“嗯,阿罗中的并不是公主布下的陷阱。踏青之事并不算保密,却也并未刻意泄露。能够想到在这时动手杀人的,当属朝臣。既是朝臣,必然意在刺杀太子。阿罗、十七、公主,都没有让别人刺杀的动机。若太子今日只拉了十七上山,且死在万翠山上,几乎死无对证。”
明德满头困惑:“唔……那为什么今日并未遭人刺杀呢?”
十七坐于房顶,屏息凝神听着。
阿罗靠在软枕上,摸了摸明德的头:“因为你呀。”
“我?”明德可爱地眨了眨眼睛。
“皇上现下唯一偏宠便是你。刀剑无眼,外界皆知你与太子兄妹感情甚笃,若你拼死护住太子,皇上必然下令彻查此事,届时大多政事都成了未知数,朝堂必然大乱。所以,今日只要你在太子身侧,太子便安稳无虞。”
明德恍然大悟,崇拜地看着阿罗:“阿罗!你好聪明呀!”
阿罗笑意不达眼底,手脚一片冰凉。
明德问:“阿罗?你怎么了?”
若今日踏青之事,是太子故意放出的风声……
不顾胞妹生死,让人以为只他一人出游,不管那人动不动手……他都可以揪出后面一手安排的人……
好一招引蛇出洞!好狠毒的心思!
下面一招,怕就是釜底抽薪了……
阿罗被自己心中所想惊得浑身一颤,她一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一手拉了明德的手:
“明儿,日后你万不可全信太子,若今日之事全在他意料之中,那他必然不是真心真意待你。可记住了?”
明德似懂非懂,“可皇兄诚然待我极好。”
“你还小……唉,且看他日后会否对你下手罢。”阿罗叹了口气,抓紧了明德温热的手。
十七却一瞬间听懂了阿罗的意思,他心中大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太子为扳倒刘尚,将他从众多死士中挑选出来,悉心培养,着人教他文韬武略,以待日后入仕……太子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完全不信太子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太子待贤臣一直谦恭有礼、严己宽人,如此谦谦君子之风,怎会做出这等不顾明德生死的事?
十七几个纵跃间又回了那冷冰冰的书房外守着。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偶尔闪两下,十七觉得,太子诚然是个好君主,忧心民生,为人民百姓殚精竭虑,有如此君王,乃天下之幸。
十七心中大恸。
万千心声里,他知道不论自己如何不信,阿罗的一番话已经说服他。他能做的,不过骗自己去相信太子,在心里将阿罗弃置一隅,深恶其深沉心机,痛绝其玲珑剔透。
十七性子虽慢热些,但到底在一众侍卫中交了好友——高士。
阿罗实在难忘那日十七心疼新衣裳的样子,每日待在玉漆宫里,只要闲下来,便做些衣裳,让绿枝交给高士,再以高士的名义送给十七。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这一次踏青过后,高士与绿枝便有了正式约定,只待绿枝年满二十五,去了奴籍出宫,就和高士成婚。
绿枝年长明德六岁,今朝二十,只再等五年,得了公主恩准,便能出宫。
明德和阿罗听了很是高兴,纷纷祝福他们。只是明德稍有些舍不得,本也可让她早日出宫,却道还想再多留绿枝几年。
再有一回,绿枝正忙着,不好叫她去东宫送饭,阿罗便自告奋勇地去了。正巧撞见书房门口廊下读书的十七,穿着她亲手做的衣裳,只是袖口略有些短,不太合身的样子。
阿罗见了,心里暖洋洋的,很是高兴,回去便紧赶慢赶地又做了一件不同颜色的,加长了袖口,又拖高士送去,后来再见十七穿上,且还算合身,这才放下心来。
她一个深宫女子,埋在腌臜事儿极多的皇宫大院里,能为她心悦的男人做的便只是这些不顶事儿的杂活儿。若是十七知道她这些个小心思,并稍稍认重她些,足以叫她心满意足。
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太子行事作风,经过踏青一事,太子心里对阿罗已然有了不同看法。
他尚未娶亲,不好纳妾。但他还是去了明德跟前想要走阿罗,可明德哪里肯?
绿枝阿罗都是她心尖尖上的姐妹,本不是主仆那般简单的关系,她怎能拱手相让?即便来人是她皇兄,她也绝计不能给。
说到底,还是阿罗自己不愿意。明德深知,阿罗对十七动了真情。
踏青之夜,虽然阿罗已经告诫过明德不可全然相信太子,可毕竟事无凭据,何况太子在明德面前一直彬彬有礼、温润如玉,明德自然心中还是相信她的亲亲皇兄的。
在十七和皇兄所言所为上,明德免不了偏向皇兄一些,便时常在阿罗跟前说太子的好话,无非就是劝说阿罗从了太子,此路着实不失为一条荣华富贵路,许多想求都求不来的路。
每当谈及此事,阿罗免不了兴致缺缺。日子久了,便也不知羞:
“阿罗这般貌美,既受了十七的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许,才得报之。”
宫里有了这一出,便多少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
堂堂太子竟如此不知礼数地去要妹妹的丫鬟,在世家大族已经为人不齿,遑论皇族!
阿罗更是因此被推上风口浪尖,多少人骂她眼高手低、卖身求荣、心术不正……诸多秽语,难以言表。
一开始她还躲在被窝偷偷哭上一场,权当发泄。后来竟也习惯了,全当作旁人对自己的羡慕嫉妒。若有倾慕太子的人敢上门挑事儿,她必然照单全收,再悉数奉还。时间更久些,竟多了些许钦佩她的人。
好不洒脱!
这件事的风波过去,宫里又变成老样子。
今日这个娘娘和那个娘娘在御花园吵起来了;明日那个娘娘的猫抓伤了这个娘娘,事情纷杂繁多,大小忽略不计,概论之则数不胜数。
十月底,阿罗躲在自个屋里写了张簪花小楷的条子,上书“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留了落款,她却不敢张贴,平日里进她屋里聊话的姐妹众多,实在不好显露她的心境,于是藏在枕心里,权作甜蜜。
慢慢地,宫里又迎来新年。
阿罗偷偷做了好大一盘饺子,还细心调了香喷喷的蘸料,由绿枝一并送去,陪着高士和十七二人吃完,不曾有人问起是谁做的,二人只管说好吃。
绿枝带了空食盒回去与阿罗复命。
阿罗听绿枝说十七连声说好吃,一口扒拉一个,她想象不出来沉闷的十七是如何一边夸奖一边扒拉饺子的,但她就觉得心里高兴。
于是后来她经常托绿枝让高士和十七一起吃她做的饭。
偶尔绿枝兴致来了,也单独给高士开开小灶,让她男人吃些她做的,她也是极喜欢听高士夸奖她做的饭菜,不为别的,就是幸福罢。
在腌臜乱闻多如牛毛的皇宫里,这样简单的幸福,已足以让这几人喟叹。
那时十七常对高士说,“真羡慕你能娶绿枝这样温柔贤惠的媳妇儿。”
高士总是傻笑着不说话。
很多年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三境才知道,高士那时的沉默究竟深藏了多少阿罗不为他知的功与名。